一直以为有些时候,哪怕再长的深情也无法成为爱情。因为爱情是两个的事。可是我错了,大错特错。在他们的年代,专情便是爱情。当我看到屋子里摆满了大片大片的白色风信子的时候,看着她细心地照料着一年比一年开得更小的花朵,我在想这便是爱情。不是不开心,只是埋藏太久,受了潮气,需要的是一个契机,一个给自己理由的契机。但是,不曾知道这个契机竟然是阴阳两隔。
有一天,西西给我打电话,这是极少数的。我看着电话不停地跳动着,也许是有什么事情。电话接通很久了,西西才开口,宫夏,我要结婚了!电话那头,听不出任何情绪,我看了看莫芳茹的房间,轻轻地哦了一声。
在哪儿?我问道。就在西安,所以——以后也许不会经常回去了。我忽然才意识到,他要告诉我的不是他要结婚了,而是以后不想再回来了。这么多年,我把西西一直看做亲人一样,这一通电话过后,也许莫芳茹更孤单了。但是,我能理解他,这么多年的陪伴,如果说是赎罪也已经够了。接下来,他可以好好为自己活一场了。
可是,我不知道在西西他们那种纯粹的年代,生了情,便是一辈子,何来为自己一说。我不知道这通电话还是被莫芳茹知道了,我更不知道这通电话竟是我和西西最后的一次联系。如果人可以预知,我宁愿不要去接那通电话,更不要让莫芳茹知道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总会看见莫芳茹莫名其妙地找我的茬,不,应该说是找风信子茬更合适。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扔了,天天浇水太浪费水了?
你看屋子就这么大,这些东西多占地方?
这些颜色太难看了,整日摆在家里,就跟死了人似的……
大多的时候,我都没有搭理她。我知道这个时候希望与她聊天的并不是我。看着莫芳茹像个别扭的姑娘一样整天念念叨叨的,突然明白,原来在爱情里,给人带来的欣喜和嗔怪是不分年龄的。多大多小,都是如被人宠坏的小孩一般。
那个下午,雨下得很大很大,就像一个丧失亲人的女人过度哀恸,无法止住。风刮得出奇得猛烈,似是要把路边的树连根拔起。莫芳茹撑着雨伞,手里捧着一盆白色的风信子,摇摇晃晃地往街上飘着。隔壁的王大妈说,这么大的风雨,当时你妈就跟游魂一样在街上晃荡,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见。
没有人知道她是去西西那间破屋子,她想去看看,看看这个可能不会回来带给她一盆风信子的男人住过的地方。她拿着我的钥匙打开了门,它作出嘎吱嘎吱的响声,像一首交响曲。
昏暗、狭小的屋子里,只有一张冰凉的床,一张圆木桌,两把。木椅规规矩矩的守在桌子旁。她轻轻放下手里的风信子,身上的雨水滴答滴答地顺着裙角流淌着,如一首微寒的挽歌在跳跃。
半冷半暖秋天 熨贴在你身边
静静看着流光飞舞 那风中一片片红叶
惹心中一片绵绵
半醉半醒之间 再认笑眼千千
就让我像云中飘雪 用冰清轻轻吻人脸
带出一波一浪的缠绵
留人间多少爱 迎浮生千重变
跟有情人 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
……
她轻轻哼起了来,她想起他捧着风信子痴痴凝望她的眼神,仿佛带着丝丝缕缕的暗香;她想起第一次李麻子骂她婊子的时候,他捏着拳头把李麻子打得直哆嗦;她想起……
忽然,吱呀的一声,门开了。西西背着吉他,穿着雨衣站了进来。西西看到莫芳茹,眼里出神了好久。对于这座小城,对于爱了一辈子的女人,他始终还是不舍的。在结婚的前一天,他偷偷跑回来了,他想看看,就想简单的看看。
很多年之后,我常常在想,两个相爱的人,即便把爱埋藏的那么深,还是有感应的。不然,怎么会莫芳茹这么多年第一次去西西的屋子,正好撞上西西回来呢?那如果不是这样,结局会不会又是不一样呢?
当我还在整理书包的时候,连老师神情严肃地告诉我,我家出事了。我扔下书包,拼命往家赶,我以为是莫芳茹出了什么事,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杀、想不开,当时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。因为我不知道,除了莫芳茹这个家人,我还有西西。
风已经停了,雨还在下,不是很大,是细细绵绵的。我看见很多很多的人围在西西那间破旧屋子前。哦,如今那已经不是破旧的屋子了,那已经是一片废墟了。
一群人在悉悉索索地议论着,但是我的耳朵里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哭泣声,那不是别人,是莫芳茹。她抱着躺在泥泞的地上的西西,头上沾满了鲜血,他就那样安静、那样美地睡在她怀里,仿佛只是做着一场美梦。
我蹲在莫芳茹的身边没有说话。看着一片狼藉的废墟,地上烧焦的电线,似乎明白了刚刚发生了什么?废墟里有几块玻璃碎片在毫无哀伤地发着光亮,我上前走过去,用手掏着,把那颗如蒜一般的风信子拾起。
忽然,莫芳茹像是想起什么来,轻轻放下西西,跑去废墟,一直挖,一直挖,直到好久,一把摔得散架的吉他出现。
几天后,西西就葬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山头。那真是个好地方,每年的春天,都会开满很多很多的杜鹃花,还有蝴蝶飞舞,最重要的是不会太寂寞,枝头的鸟儿会一直唱着歌。
莫芳茹像是变了一个人,没有太多的难过,反而如同卸下多年的枷锁,眉目舒张,嘴角微微轻扬。家里再不似以往那么热闹,再也没有男人出入,只有她一个人,守着那些一盆盆的风信子,还有一把破吉他。
我想莫芳茹终于接受了西西的爱,彻彻底底地融进去了。这个契机虽然代价有些残忍,可是终于她不再痛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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