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别了,青葱岁月的青涩恋情
A+ A-

24

生活无论多么阴暗,总会有火星闪亮的地方。而照亮我灰暗生活的火星,无疑便是书了。为了不让父母恼火,我不再花钱买书了,只有厚着脸皮找人借书看。

虽然那时我们农村的孩子在物质上非常贫穷,但在精神上还算充实。因为地处市郊,并不是与世隔绝的穷山恶水,所以有很多机会借到书看。那时候,不管从哪里流传来的书,只要到了我们村,大家都会轮流借阅,直到翻得卷边烂页、破皮散架为止。《三国演义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巴黎圣母院》,甚至还有禁书《**梅》;以及金庸、梁羽生、古龙的武侠小说;琼瑶的言情小说;席慕容的诗歌;还有文学杂志《十月》、《啄木鸟》、《清明》、《收获》等……每借到一本书,好比得到一个“至尊宝”,时时刻刻捧在手里,走路时看,吃饭时看,上厕所时看,睡觉时也看……因为每次借来的书,归还期限都非常急迫,有时“上家”只会给你一天的时间,如果看不完,也要如期归还,否则以后再也很难借到书了。书中的世界让我如此着迷。每一本书,都会向我展开一个神奇的世界,让我暂时忘记现实的烦恼,随着书中主人公一起喜怒哀乐。

在所有的小说中,我最喜欢金庸、梁羽生和琼瑶的小说。十五岁,该是情窦初开的青葱岁月吧?快意恩仇的武侠世界、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,最能打动这个年龄的孩子了。我如饥似渴地读这些小说,将书中的诗句工整地抄在日记本上。从金庸的小说中,我认识了壮士侠女和唐诗宋词;从琼瑶的小说中,我认识了世界上最凄美动人、荡气回肠的爱情。

就像春天不会忘记任何一棵小草的角落,爱情也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。十五岁,我开始了一段漫长而纠结的暗恋。暗恋如一条表面平静 却暗流汹涌的大河,它裹挟着我,度过了我青涩的少女时代。

我暗恋的男孩叫川,和我同村,比我大三岁。他最初给我的印象就是非常壮实,孔武有力的样子。在我每天早上扛着铁叉、铁锤上山砸石头的时候,总能看到他脖子上吊个破旧的书包,身边跟着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,从我家门前的小土路上呼啸而过跑去上学。我的第一感觉,就是这个男孩子十分有号召力,站在那帮半大小子里,鹤立鸡群一般。他不爱说话,一张厚嘟嘟的嘴唇,面相很憨厚。

川家有兄弟仨,他排行第二。他的爸爸早些年外出当了炼钢工人,后来几经辗转攀枝花和鞍钢等地,最后到了上海宝钢,是个端着铁饭碗的国家工人。而他的妈妈在家种地,同时抚养三个儿子和一个老奶奶。他的妈妈生性好强,脾气不好,经常听到他妈妈站在门口打骂他们兄弟仨的声音。川高中毕业后就休学了,以后就经常看到他挑着担子从门口经过,不是挑水担粪,就是挑草挑稻,似乎他们家的体力活都是他干的。他像一头小牛犊子,永远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。我那时真的好羡慕——如果这个哥哥是我家的多好!至少在山上别人不敢轻易欺侮我,我也不会挑着沉重的稻谷或粪桶踉踉跄跄地走在田埂上了。

有一次,我去河边洗衣服,居然看到川也在那里拿着个棒槌捶棒锤锤衣服呢。这在农村是极为罕见的,农村的男孩子宁愿去干体力活儿,也不愿意做女人做的事情,比如洗衣服和做饭。所以,当时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几个小嫂子便拿川开玩笑:你怎么连衣服也洗啊,真比小姑娘还勤快,将来谁做你老婆,真是开心哦。他一声不吭,“噼噼啪啪”地捶着衣服,不过却面红耳赤了。而我,已经开始对这个能干的男孩子刮目相看。

之后,我开始渴望经常看到他。每当家里的米缸空了,我会自告奋勇地挑着大半框稻谷,摇摇晃晃地去生产队的碾米棚去碾米,因为此去必须经过他家门口;我以前非常讨厌插秧,因为我最害怕蚂蟥钻进脚丫子和腿肚子;我以前不喜欢挑担子,因为肩膀上没有肉,扁担压在肩骨上生疼生疼……但是,我后来喜欢做这些事了,因为内心深处有个隐秘的期望——能够碰到川。虽然碰到的几率并不高,但我依然执著地坚持着。

后来,他去了山上做矿工。离我砸石头的场地有三四百米远。有时候,我回家时会故意绕一段路,经过他所在的那个堂口,就为了看一眼他拉车或砸石头的背影。当然,这一切他都是不知道的。那时候不知道这就是朦胧的爱情,只知道一天不看到他,心里就会有点遗憾。

如果白天没看到他在山上,晚上我就会去邱医生家看电视。当然,看电视也只是个幌子,其实是为了看到他。

那时候,我们村只有“赤脚医生”老邱家有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。记得那些年最火的电视剧有:日本的《血疑》、《排球女将》、《资三四郎》;港台的《霍元甲》、《陈真》、《再向虎山行》、《八仙过海》、《射雕英雄传》、《星星知我心》、《武则天》;新加坡的《天涯同命鸟》;大陆的《西游记》、《济公》等等,可以说,这些如今想来依然让人回味不已的老电视剧,极大地丰富了那一代人的精神生活。

每到晚上,吃过晚饭后,我们村的大人小孩都会厚着脸皮、从自己家里带着小板凳挤到邱医生家去看电视。直到电视剧放完,大家才会心满意足地回家去睡觉。日复一日。而我每次去总是比较晚,为的是可以站在最后面,看到那个男孩子的背影。而他,从来没有回眸。

可是,那时的我,在他眼里也许不过是和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一样,卑微低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女孩。否则,他不会那么伤害我的自尊心。那件事的起因,是因为一本书。

那时候,在我们村的那帮孩子里,如果谁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小说,那么他/她都会在村里的少男少女们中拥有一定的威信,他们就可以拿着自己的小说,堂而皇之地和别人交换着看。而我,平时因为没有书可以跟人家交换,所以借书有点难度。因此,拥有一本完全属于自己的书就成了我的奢望。于是,我又开始偷偷将平时妈妈给我买馒头吃的钱一角角攒起来,终于攒到了5块钱。一个下雨天,我去了街上,在一个流动小书摊上,犹豫挑选了老半天,终于下定决心花5元钱,买了一本琼瑶的小说集《幸运草》。至今还记得那是本草绿色的封面,盗版的,小五号的字体,还有不少错别字,但它收录了好几篇琼瑶的小说,让我觉得买得很值。这本小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都是我当之无愧的“宝贝”。我用它成功地交换了不少小说来看。

但是有一天,它不见了。我清楚地记得是被村长的儿子文明借去看了之后就有去无回的。“宝贝”小说的丢失,让我在那段时间内成了“偏执狂”——每天晚上去村长家要书。文明一开始还敷衍我说过两天就还。直到无数个两天过去,他就开始耍赖了,说书丢了,还不了了。我气得咬牙切齿:“那你给我赔!”“要我赔?我陪你茅坑上坐坐。”文明最终露出了无赖的嘴脸。我那个气啊!眼泪都要掉下来了。

最让我心碎的是,那天我和文明为这本书闹翻脸的时候,恰好川也在他们家玩。当我和文明吵架的时候,川不仅不说一句公道话,反而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:“你家还会有书?”伴随这句话的,是他瞟过来的斜视眼神,并且眉毛上挑,一副嗤之以鼻、不屑一顾的表情。

天哪!屈辱和伤心一股脑地涌上来。最让我伤心的不是文明不赔书,而是川的口气和眼神——因为我家穷,他不相信我会买得起一本书!换了任何人这么说,我都不会如此伤心的,可为什么他会对我说这种话?在你眼里,难道我就是那种死乞白赖、胡搅蛮缠、无理取闹的贱女孩?他的这句话,将我少女时代的尊严和自信摧毁殆尽。

后来我再也没去村长家要过书,也不再和川说半句话。如果他不经意碰撞到我的眼神,一定可以看到我眼里对他的怨恨和难以言说的情绪。

世界上最远的距离,不是生与死的距离,而是我站在你面前,你不知道我爱你。——泰戈尔为什么会写这句诗?难道他也经历过如我这般尴尬惆怅的暗恋?

可悲的是,我依然无可救药地暗恋着他,交织着怨恨和思恋,自卑和渴望。

25

不知是受到琼瑶小说的影响,还是自己天性多愁善感,十五岁时的我时常满怀心事,愁肠百结,难以启齿。幸亏我有写日记的习惯,我日后赖以为生的写作本领也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。以前,我在那些塑料封皮的日记里记录的大都是对父亲和家乡的怀念,或是前天卖了几车石头,昨天看了一本书,抄下一些名言警句等等。自从心怀暗恋后,日记的内容开始变得有情调起来:他不屑一顾的眼神、他拉板车的背影、他坚定有力的足音……还有渺茫而不可预测的未来。

无望地爱着一个并不爱你的人,是可怜而没有尊严的。可我那时并不懂。每天晚上,我依然会去邱医生家看电视,站在最后排,他在看电视,我在看他的背影。有时候,没有电视剧的晚上,晒稻场就是孩子们玩乐的好场所。小点的孩子们会在稻草堆里躲猫猫,或者装鬼吓人。大一点的男孩子或者在一起吹牛、扳手劲,或者聚在一起聊昨晚的电视剧内容,为下一集的剧情发展争得面红耳赤;也有热心的男孩子(比如川)推出家里的旧自行车,教女孩子学骑车,晒稻场上不时传出学车女孩的尖叫。这个时候,我总是默默地站在一边,看着川跟在歪歪扭扭的自行车后面奔跑,他总是能在自行车快倒下时,用力扶正车身,不让那个女孩摔倒在地。我好羡慕那个女孩啊!为什么幸运的不是我呢?

又一个月亮初圆的晚上,村里几个少男少女又在稻场上玩儿,有两个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女孩子嘻嘻哈哈、战战兢兢地骑着自行车在稻场上转圈子,我依旧站在边缘当观众。忽然,有个人冷不丁地站到我身边,问我:“你会不会骑车?”当然,不用回头,我就知道他是谁。他怎么会忽然主动地关心起我来呢?我有些没来由的慌张和激动,嗫嚅着说:“我不会……从来没学过……”“我教你吧,很简单的。”他说。

哦,为什么?他为什么忽然如此关心我?自从那次“借书事件”他说话伤我心之后,我一直对他爱理不理的,尽管心里那么盼望能够和他搭腔说话,但女孩子的矜持还是让我对他表现冷淡。现在听到他主动教我学骑车,就像听到了天籁之音,一下子点燃了心底隐秘的期望,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了。

第二天晚上,我按时来到晒稻场,川也推来了自行车。学过骑车的人可能都知道,不会骑车的人,刚上自行车的时候,全身是僵硬的,不会掌握龙头,不会踩踏板,不会平衡身体,只会紧张地“啊啊”尖叫。我自然也不例外。我借助一个草垛子踏上了车,然后他在后面用力扶住车后座,以保持车的平衡。他叫我使劲踩踏板,使自行车能够向前跑起来。可我实在太紧张了,而且根本踩不动自行车。只见车子扭秧歌似的扭了几下,“啪”地一声就摔倒了,其间伴随着我的“啊啊”尖叫。但我并没有摔痛,因为他及时扶住了我。哎——至今想来,那是多么温馨而让人脸红心跳的一瞬!换了没有心事的少男少女,也许什么联想都没有,无非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,继续练车。但在那刻,我却心如鹿撞,脸上热烘烘的。他却什么心事都没有,立即又扶起自行车,让我继续练。

那天晚上练了两三个小时,两人都累得大汗淋漓,但我好歹能够骑上走了,只是还不敢独自上下车。偶尔,我看到他放开了后座,任由我自己骑,就心慌。一心慌,龙头就歪了,如此摔倒过好几次。好在每次他眼看我要摔倒时,都会飞跑过来扶住我,倒也没让我鼻青脸肿。那次学骑车,成了我心中最温馨的回忆。那晚的月亮好像也特别亮,清冷的月辉洒满稻场,四周一片蛙鸣,偶尔有风吹过田野,送来秧苗的清香。星星在很高的墨色天幕上眨着眼睛,一切显得那么宁静而神秘。多年后,听到过齐秦唱的一首歌——《星星是穷人的钻石》,就会让我想起那夜的星光和那次学骑车的温馨画面。

爱是眼泪爱是真心被呵护的感谢

爱是了解爱是春去又秋来的体会

爱是防备爱是午夜在梦回的伤悲

爱是误解爱是浮云来去多少回

爱是等待埋怨欢喜隐瞒的交会

谁不是付出一切收回一些

还苦苦追随

星星是穷人的钻石

幸福本来就是简单的事

星星是穷人的钻石

一份真诚伴你日日夜夜

星星是穷人的钻石

一颗真心不需任何装饰

星星是穷人的钻石

不去珍惜爱不会一生一世

这首歌,每听一次,都会触动心底的感伤——谁不是付出一切,收回一些,还苦苦追随?星星是穷人的钻石,幸福本来就是简单的事……即使得不到他的喜欢和爱,就这么简单地教我学学自行车,在我摔倒的时候,他能够伸手扶我一把,我就万分满足了。可惜后来连续几天下雨,继续学自行车的计划也就半途而废,但我和川却开始慢慢地有了接触。

一个雨天,我们几个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聚在川家里打“争上游”。不知是谁说起“长大后最想干什么”的话题。川不经心地冒出一句:“我想出家当和尚。”大家都哄笑起来。和我曾打赌爬山的六九子逗他:“你不想娶老婆?”川一本正经地说:“成家有什么意思?你看我们村的哪个夫妻不吵架、不打架?还经常打小孩,家里闹得鸡犬不宁,这种家庭有什么意思?还不如当和尚清静些。”大家更加放肆地笑起来,都开玩笑说川要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。他并没有笑,眉毛向上挑着,嘴巴紧闭,一脸严肃,显示出一种决然的神气。——而我却能感到自己的心正被一股寒流袭过,一股酸楚的感觉涌过鼻腔。真是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。梦想还没开花,就已被决定凋零的命运了。晚上回家写日记,满纸幽怨和失望。

也是多年之后,我才终于明白,为什么川从小就有出家当和尚的念头,这和他的成长环境有关。川出生在一个几乎没有父爱也没有母爱的家庭,父亲因为工作关系,天南地北地迁徙,一年中难得回家与他们团聚一次。即使偶尔回家探亲,也因母亲的告状而毫不客气地将他们兄弟仨“修理”一顿。而他的母亲,也许因为一个人独自持家、抚养三个孩子和一个老奶奶十分不易,重压之下,脾气十分急躁,动辄打骂三个儿子。

川在十三四岁的时候,曾被他的小叔叔暴打过一次。那次不知因为何事,将他妈妈惹急了,他妈妈叫来他的小叔叔帮忙教训他。他的小叔叔正在地里犁田,于是拿着抽牛的鞭子凶神恶煞地赶回来,不由分说,劈头盖脸就往川的身上抽去,抽得他像一只青蛙一样在家活蹦乱跳喊救命。那一次,据说是他这辈子挨打最痛、也最丢人的一次。几乎半村的人都被他的哭嚎惊动了,许多大人小孩都涌到他家门口,看着那个可怜的少年在堂屋的地上滚来滚去。忽然,他停止了哭叫,抹着眼泪爬起来冲着围观的村人骂道:“看什么看,没看过人挨打啊?滚——滚哪——”后来,川的这段挨打经历成了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话题。直到他长大后,还经常有人当笑话来说。

也许,正是这样的生长环境,让川对家庭生活感到失望,并且从小就有了做和尚之念。而我在最初的失落后,也有了一个“伟大”的心愿:一定要打消他的和尚之念,将他感化。他可以不喜欢我,但也不该放弃自己的幸福。

可是,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,他就离开家,外出谋生了——学木匠去了。此后他很少回家,有时两个月,有时三个月,每次都来去匆匆,背一袋米、拿几件衣服就走了,蜻蜓点水一样。我总是在他又走了之后,才听说他曾回来过,而我,再也没有和他打过照面。每次经过他曾拉过板车的堂口,再也看不到他弯背弓腰拉板车的身影,十分惆怅。我把隐秘而惆怅的心事如实地写进了日记,从十五岁写到十六岁,年复一年。

我十六岁的那年岁末,听到了一个关于他的好消息——他就要去上海当工人了。原来,他的父亲即将退休,经过慎重考虑,在三个儿子中,最终选择由他顶替父职,去上海宝钢上班。这对一个农村穷小子来说,无疑是人生最大的幸运。他从此将成为上海人,再也不会回到这个贫穷的、没有出头之日的小山村。他是那么幸运,幸运得让我难过。

他离开家的那天,我倒是有幸看见了。那时刚刚过完春节,正月十五还没过,是农民最空闲的时候。他家很多亲戚帮他提着行李,背着蛇皮袋,欢天喜地地护送着他去市里,再转乘火车去上海。他穿着崭新的外套,步履矫健,满脸喜悦,一路和亲戚们说笑着,从我家门口的马路上浩浩荡荡地走过,我站在门口的青石板上,像电视剧里的农村傻妞一样,手指缠着辫梢,幽怨而痴情地目送着他,一眼不眨,生怕错过他临别的最后一眼。可是,直到大伯家的屋角遮住了我的视线,我的眼睛泛酸,也没等来他最后的回眸。哦,是了,他哪里在意,众星捧月的远处,还有一双只为他一个人闪亮的眼神呢?他从来都不知道的啊!

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仪的男孩,毫不经意地走出了自己的天空。那段时间的日记,记录了我所有的失望和悲伤。十六岁,尝到了淡淡的失恋的滋味。但我心里,始终留着川的位置。虽然我知道,小荆山和大上海,好比地球的两极,连做梦都很难交集,但我就是不能说服自己忘记。

26

成长虽然是痛苦的,但它并未停止成长。趟过十六岁的河,我到达了十七岁的彼岸。

十七岁,的确良的黄军褂下掩饰不住我的青春了。开始有年轻的矿工注视我的背影了,开始有人和我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了。

十七岁,在农村该是说亲、订婚的年龄了。父母防患于未燃,一再给我打预防针:“不准在外面和男孩子瞎胡搞!不要给父母丢脸!不要像某某家的女儿,还没结婚就怀孕,丢人显眼……”其实,即使父母不说我也是不敢的。那个年龄,提到恋爱、订婚的词汇都会脸红的呀!

母亲多次对我说过,她要把我嫁到街边去,那里人家比较富裕,我会生活幸福,而她的下半辈子也算有所依靠。但我总是不以为然:街边人家是那么好攀的么?家境优越的人家会到这穷乡僻壤来找媳妇么?况且我家是两个女儿,若要做我家的女婿,还要顺带赡养两个老人,谁愿意?

在偶尔失眠的夜里,我就会想起川,不知道上海的夜晚会是什么样子?到了上海,捧了铁饭碗,当了工人,他还想做和尚吗?想到这些,就有一团棉花慢慢地堵住了胸口,让我难以呼吸。

可我的十七岁注定是个多事之年。连我自己也没想到,居然还会有一个勇敢的男孩,主动向我表达爱意。

那是四月的某天,我正在门口洗衣服,一个清秀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,车后架着木匠工具从我家门口经过。看到我,他犹豫了一下,下了车,来向我问路。他说是来我们村的宋家打家具的,但不知道宋家怎么走。我知道本村的“鼻涕王”宋文革家最近好像在请木匠打家具,因为他的二哥下半年准备结婚,于是我把他带到了文革家。我没想到,这个姓王的小伙子竟然就此记住了我。

一个雨天,山上不能砸石头,我正在家里学画画儿。“鼻涕王”文革忽然来我家叫我去他家玩儿。我觉得太蹊跷了。文革比我大两岁,从小就拖着两道鼻涕,一直拖到十七八岁,所以村里的孩子都叫他“鼻涕王”。而且他人也长得憨憨傻傻的,平时我们都不爱跟他玩儿。我说不去。文革傻了,站了一会儿,结结巴巴地说:“是……是王木匠……让我来叫你的,他……他说,借书给你看……”

我就跟着“鼻涕王”去了他家。小王木匠正在干活,看到我,咧嘴笑了。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很大,牙齿很白,而且眼睫毛也很长,像个女孩子。小王木匠的工具包里果真有好几本武侠小说。他说白天干活,晚上看几页小说再睡觉,就特别安心。和小王木匠聊天很愉快,他很健谈,也喜欢笑,性格活泼开朗。

我们的交往就从借书还书开始了。后来想想,这原来是小王木匠借机接触我的一个由头。互相熟悉之后,我也就知道了关于小王木匠的更多事情。他家住在临近市区的某村,相比较我们村来说,他们那个村算是很富裕了。他家有兄弟两人,他老大,今年二十二岁,高中毕业后就学了木匠的手艺。“我不会一辈子干木匠的,我以后要学开车,等我攒了钱,就买卡车拉货去。”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。

“我还想娶一个温柔善良能干漂亮的媳妇,生一个漂亮活泼的儿子,这辈子就满足了。”他的话让我有一阵脸红心跳,他干嘛对我说这种话?而且,他看着我的眼神里似乎有很多内容,长长的睫毛使他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幽深多情。后来我就不常去文革家了,怕看到小王木匠多情的眼睛。不是我害怕爱情的来临,而是觉得他比我大太多,又是外村人,互相不了解,而且我也害怕别人看到说闲话。再说,我的心里依然隐藏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憧憬。

有一天晚上,我从山上砸完石头回家,看到继父的脸阴阴的。在妈妈满含怨气的唠叨声中,我知道了一件让我无比尴尬羞恼的事情——傍晚时,小王木匠拿着一本书来我家找我,被我继父赶跑了。“以后不准那些龟儿子到家里来,看到一个我打一个!”继父恨恨地对我说。

当时我真是连跳河的心都有了!只是正常的借书还书而已,继父为什么如此草木皆兵?而我只能一声不吭,否则会招来更猛烈的骂声。父母最后严厉地警告我:“你给我听好!不到二十二岁,别想让人家进门!”父母的表现让我感到十分丢脸,不知道小王木匠怎么看我们家的人。不过也好,他这回该死心了吧。

可小王木匠依旧不死心。五月的一天晚上,我快要睡觉了,听到窗户上传来“嘣”的一声响,像是被小石子砸到似的。我推开窗,窗外有棵苦楝树,我看到树下有个人影。看身形,就知道是小王木匠。他向我招招手,好像示意我出去,我赶紧摇摇头,也不管他是否看到了,然后飞快地关上了窗户。妹妹在睡觉,我怕惊醒了她,也怕惊动了一墙之隔的父母。可没过一会儿,窗户上又传来一声轻响,看来我不出去,他就不走。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决定出去和他把话说清楚,让他以后不要再来。

我和妹妹的小房间是在老房子的山墙上另接的一间,是单独开门的。妹妹已经睡着了,我悄悄开了门,为了不让门发出响声,我把门稍微用力抬了起来,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,我把门虚掩上,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。

大概是晚上九点多了吧,全村的人家大都熄灯睡觉了。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和几声蛙鸣,村庄一片寂静。这也是个有着满月的晚上,不是十五就是十六,月亮像个素白的大饼远远地挂在天上,天地间一片朦胧。我和小王木匠一前一后走向圩埂,我们谁也没有说话,一直走到圩埂的尽头,前面就是一条大河,夏天涨水冬天干,现在是五月,汛期还没到来,河里的水并不多。河流像个清瘦恬静的姑娘,在月辉的照耀下沉睡着。

小王木匠脱下外套,铺在地上,示意我坐下。可我压根就不敢坐,我们农村比较迷信,男人的衣服,女人是不能跨也不能坐的,否则男人会触霉头。我就那样扭捏着,不好意思坐下去。结果,小王木匠把我的肩膀一按,我就不由自主地坐下去了。他随即也和我肩并肩坐下。我们的衣角碰着衣角,虽然没有一点肢体接触,但我却心如鹿撞,这一刻是那么紧张,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子真正意义上的约会,全身都洋溢在一种奇异的、被弱电流穿过的微麻感觉中。

我们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,互相沉默着,也许彼此都不知道说什么好,怕破坏了微妙而奇异的气氛。忽然,前面的河湾处出现了一个灯笼,可能是钓小龙虾的人在起笼子。不知怎么地,那人一不小心,灯笼脱了手,骨碌碌向河里滚去,那人追着抓了几次都没抓着,那灯一直滚到水边才停住,但是却熄灭了。我一下子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。我一笑,小王木匠也笑了。微妙的气氛开始缓解了。

“我明天就要走了,文革家的活儿已经干完了。我故意拖了两天,就为了和你见一面。”小王木匠嗫嚅着说。这是什么?难道是爱情的表白吗?我感到自己的脸颊轻轻地发烫了。可我却不知如何回应,干脆什么都不说。

过了一会儿,他问我:“我以后能够经常来你家玩儿吗?”

“你知道我继父的脾气,他不会同意的。”

“那我给你写信总可以吧?”

“如果让我爸妈看到,会挨骂的。”

又一阵沉默。四周的蛙鸣声让我有些心烦,马上又要插秧了,又要遭受一次被蚂蟥蚂蝗吸血的可怕经历了,在所有农活里,我最害怕的就是插秧。我没有心思和小王说话了,我想回家。可小王木匠说:“再坐一会儿吧,明天我就要走了,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呢。”
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?”他看着月亮,轻轻地说,“在你们村里的这些日子,我听到很多人对你的评价,人家都说你很能干、聪明、很懂事,从小就上山砸石头养家糊口……而且你在这样的环境里还坚持看书学习,是很难得的,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孩子。看到你的第一眼,我就觉得你的眼睛里有一种灵气,让我动心……”

说完了,他将目光从月亮上收回来,转眼看着我。虽然月色朦胧朦胧,我看不清他眼睛里的多情,但是依然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灼热。我赶紧掉开眼睛,不敢和他对视,但我能够感到自己心里的悸动。从来没有一个人,如此坦率直接地向我说明:他喜欢我。我用双手捂住脸,脸颊早已热辣辣的了。我怎么能够不脸红呢!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让我脸红心跳的情话。我是多么渴望能获得一份美妙的爱情啊!毕竟,它是我苦寒岁月里的精神安慰。而川的离去,让我的爱情梦想还没来得及萌芽就化作了尘土,可小王木匠却在这时又准备播下希望的种子。我是接受,还是拒绝?

这时,我想到了父母的警告,马上冷静了下来:“我父母警告过我,二十二岁前不准谈恋爱。”

“没问题啊,我可以等你五年,那时我才二十七岁。再说我现在也没有立业,这几年我抓紧奋斗,五年后,我就有资本娶你了。”小王木匠语气坚定地说,他的话像一束火把,又让我的脸火烧火燎起来,血液也沸腾了似的在全身哗哗流淌,心脏不堪重负似的“怦怦”乱跳,大脑也像喝醉了酒一样眩晕。这就是琼瑶小说中百写不厌的爱情吗?

至今依然记得那夜的月光,是怎样朦胧多情地见证了小王木匠向我求爱。而我,竟然没有立场坚定地一口回绝,在我的潜意识里,似乎也希望发生些什么。就这样,我任由小王木匠一厢情愿地“私定了终身”。那一刻的感觉是如此美妙,让人无法抗拒。

27

现在想来,那时真的太纯了。自始至终,小王木匠都没有牵过我的手。我们最亲密的接触,就是那天晚上,他按了一下我的肩膀,让我坐在他的衣服上。所以,这也更让我至今感到美妙无比、温馨无比的一个晚上。但这也是唯一的一次。

小王木匠走了。我信了他等我五年的承诺。那时候真的很单纯,一句话,一封信,甚至一个眼神,都能让人死心塌地地相信对方。我也是。但是,那时的我们,真正了解爱情多少呢?

我的日记本上出现了小王木匠的名字,偶尔还会出现川的名字,我潜意识里拿他俩做比较。小王木匠活泼热情,敢说敢为;川性格内向,忠厚木讷。他俩各有所长。最大的不同是,小王木匠喜欢我,而川不喜欢。

“我曾想非你不嫁,但没有机会了。我们身处的环境如今相差十万八千里,也许你会在上海找一个好姑娘结婚,而忘记当和尚的荒唐念头……现在有个男孩很喜欢我,也许我会嫁给他,我们俩将会各有各的人生……”我在日记里给川“留言”,依然惆怅不减。

那时候,在我们村,我并非唯一的情窦初开的女孩。喝农药自杀的强子的妹妹小菊在外学缝纫的时候,爱上了一个离过婚、有一个儿子、还坐过牢、还坐过牢的中年男人,两人爱得死去活来。那时,小菊的父亲还在世,小菊被父亲从外面带回家,锁在家里,不准出门。可平时看起来柔弱胆小的小菊,却做出了一个惊天动地之举——有一天趁她父母不注意,偷偷越窗逃跑,去和市里的男友同居了,并且一去不回,直到一年后怀孕,生米煮成了熟饭,小菊的父母不得不默认了这桩让全村人耻笑不已的婚事。小菊结婚那天,我和几个同村姐妹合伙送了一瓶蜂花洗发水、一瓶护发素和两块香皂给她,我另外单独送了一条手工刺绣的缝纫机罩子给她,并且做了她的“伴娘”。小菊的婚礼及其简单,因为父母怕丢人,所以并没有大操大办。在小菊的新家,我们看到了她的“老”丈夫,他比小菊整整大十八岁。但他是城市户口,这点对急于跳出农门的女孩来说,有着无可抗拒的杀伤力。虽然小菊的做法让全村的大人们都感到不齿,但我们几个小姐妹在私下里却十分佩服小菊的勇敢行为,可我始终不敢向小菊“学习”。

因为小菊的“不良影响”,父母对我的管教也越发严厉。

有一天我从山上回家,爸妈的脸色又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,阴沉得可怕。我妈是沉不住气的人,开始逼问我在外面结交了什么小青年。我一头雾水,矢口否认。“你要不搭上人家,人家会给你写信?你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光了!”我妈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,“啪”地扔到桌子上。我盯着信封一看,脑袋马上就“嗡”的一声炸开了——是小王的信,而且信封已经被拆开了!

“谁拆了我的信?”我恼火地嚷嚷起来,第一反应就想知道是谁看了我的信。爸妈是不识字的,肯定是别人拆了我的信。父母为这封信将我大骂一顿,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到了,真让我羞愧得想死。他们还警告我马上写信和人家断交,否则有我的好看。后来我知道,是继父从大队拿到的信,他在大队就让人拆了,让人家念给他听。他听了后,就从大队一路骂回来了。

晚上,我抹着眼泪躺在床上看小王的信。信很短,一页纸都没写完,只有十几行。也没什么甜言蜜语,就是说回去后挺想我的,总想来看我,但又怕我继父拿扁担赶他。他还说让我耐心等他五年,他一定会来提亲的。这封信让我又心酸又欣慰。心酸的是自己的处境,欣慰的是小王对我一片痴情。

我给小王回了一封简短的信。我说,如果你遇到好姑娘,就不要等我了,五年太长了,我不能影响你。你也不要给我写信了。几天后,小王又给我写了封信,幸运的是,这封信被我取到了。信依旧很短,他发誓说一定会等我的,让我对他有信心。他还约我有机会去他家玩,他家就在芜钢厂旁边。“我不能去你家,你就来我家玩吧,我们总不能五年时间内不见面吧!”他在信中写着。

这次,我没有再回信,怕这样信来信往,被继父发现后又会闹得翻天覆地。而我也没有机会去小王家玩,父母那时盯我盯得很紧。后来小王也没给我写信。但我并不失望,我知道他在心里是想着我的。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,就拿出他的信来看,给自己的未来找一点希望。

然后就到了那个七月炎热的中午。我妈回家做饭去了,我在靠近马路边的场地上用小手锤砸石子,下午有一辆拖拉机要来装货。场地靠近马路边的上坡处,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马路,此刻路上基本上没什么人。我头戴草帽,在简易的遮阳棚下“叮叮当当”地砸石子。就在这个时候,我听到身后有自行车的声音,还有个女孩子笑嘻嘻地喊着:“哎哟,上坡了,让我下来吧。”我下意识地回头一望——我宁愿这一幕永远也没有看到——小王木匠正骑车载着一个姑娘从我身边掠过,那个姑娘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!

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!那个口口声声说等我、也让我等他的男孩子,居然……居然在我的眼皮底下,亲亲热热地载着一个姑娘一路欢声笑语地走过去!难过?委屈?尴尬?失望?好像什么情绪都有,耳朵里像山上放炮震聋了一样“嗡嗡”作响。我都忘记砸石头了,我紧紧地盯着他们!我看到小王在陡坡那儿终于蹬不上去了,自行车摇摆了一下,停了下来,那个姑娘跳下车子,然后两人肩并肩往前走去,一路还在说笑着。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,大脑在这一刻停滞了。

是不是我的目光让小王感到如芒在背?还是他从后面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路边的我?反正,我看到他突然回了一下头。我赶紧低下脑袋,大大的草帽遮住了我的脸庞,他会认出我来吗?可是,我为什么要低头呢?我为什么会在低头的时候掉泪呢?那一幕,如烙印一样铭刻心中!

从他写信发誓等我,也不过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吧,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呢?所谓情变如风,是不是指小王木匠?我恨恨地砸着石子,泪眼模糊,看不清石子的方位,好几次砸到了手指上,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痛。

当晚回家,我就给小王写了一封信。只有一句气愤之极的话:你过你的阳关道,我走我的独木桥!信上也没留名字。然后,我把他给我写的两封信也给烧掉了。

三天后,我估计小王收到信了。也在揣测他是否会给我回信,如果回信,他会对我说什么?道歉?或者同意分手?但我没想到,他会直接来找我。

那时,我们农村还没有电风扇,晚上人们就扛着竹床去圩埂上乘凉。有些人还会在圩埂上睡个通宵,天亮了再扛着竹床回家。

那天晚上,我也和以前以前一样,和妹妹躺在竹床上乘凉。爸妈在别的地方和人家聊天。就在这时,“鼻涕虫”文革鬼鬼祟祟地跑过来喊我,说有人找我。我问是谁?他悄悄说:“王。”我心里“咯噔”了一下,说我不去。文革就走了,想是回复去了。

过了一会儿,他又过来了。“小王一定要你过去,他说要和你说几句话。”“我不想和他说话。”我赌气地对文革说。翻身再也不理他了。文革讨了个没趣,又走了。我想他再也不会来了吧?谁知,没一会儿他又来了。并且带给我一句明显威胁的话:“小王说,你要是不去,后果不堪设想!”

这是我第一次听说“不堪设想”这个成语。也是这一次,我把这句成语永远铭刻在心了。不管他说这话是表达的是什么意思,反正我的逆反心理被激怒了,我对文革说:“你回去对小王说,我倒想看看他怎么个不堪设想法!”

事后证明,小王什么都没做,我们之间就这样不了了之。后来听文革说,小王从他们家结束打家具之后,又接了我们村前面的姚家村一户人家的活儿,并且在那里相中了一个姑娘,文革说那个姑娘还和小王家还沾一点亲呢。难怪他那天骑车载一个姑娘从我们村经过了,大概就是前面姚家村的那个姑娘吧?我的心又钝钝地痛了一次。这大概就是失恋的滋味吧。这和川去上海时不一样,川和我还没有开始,也没有骗我。但小王却骗了我。爱情难道就这么翻手为云、覆手为雨的吗?

28

我以为,我以后再也不会和小王见面了。但我没想到,半年之后,当我出车祸躺在床上的时候,他竟然会来看我,并且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。

那是个中午,我正跷着伤腿在床上看书,我妈在隔壁做饭。听到有人敲门,门本来就是开着的,听到我的应答,他们就进来了。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,来者竟是小王和熟悉的矿工李保平。他俩是高中同学,是小王硬拉着李保平陪他来我家的。或许他是怕我继父的扁担吧。

小王手里提着罐头等东西。从进屋起,他就没有抬过头,就那么闷闷地坐在我床前的椅子上,李保平坐在我床边。李保平一直没话找话地跟我聊天,从我的腿伤到最近看了些什么书等等,十分钟后就没话题了。而我,当时心里真是百转千回。小王是生平第一个向我表白爱情的男孩子,让我第一次听到爱的山盟海誓,让我第一次产生心灵的悸动和对爱情的渴望。可是,也是他让我第一次遭到爱的欺骗,怀疑爱的诚意,让我第一次品尝到心碎的滋味。我对他,就是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心情。时过境迁,我以为一切都已过去,谁知,他又出现在我面前,又勾起了我对他爱恨交织的情绪。

空气有些沉闷。李保平看看手表,说山上快要上班了。我说,那你们走吧,谢谢你们来看我。小王好像想说什么,但是又开不了口,始终低着脑袋坐在那里,满脸通红,像一个认错的小孩。过了一会儿,李保平问我:“你有没有纸和笔?小王有些话想跟你说,又不好意思,干脆让他写下来吧。”我犹豫了一下,从枕头边的日记本上撕下一张纸,连笔一起递给了李保平,李保平又转递给了小王。

小王好像有些犹豫,想了想还是趴在我的缝纫机上写了起来。很快就写好了,他折叠了一下,又让李保平转交给了我,当时的情形真的又尴尬又好玩。我忐忑不安地打开那张纸,上面只有一句简短的话:“原谅我好吗?再给我一次机会吧,我一定会说到做到。”

而我做了什么呢?至今想来,我都无法原谅我当年的刻薄和残忍。面对一个诚恳道歉要求和好的男孩,我只想到报复,只想到让他难受,让他为自己曾经的错误接受更多的惩罚。所以,我当场微笑着对李保平说:“你浪费了我一张纸!”说罢,我毫不在意地把这张纸揉了揉,揉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!自始至终,我没有和小王说过任何一句话!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伤害一个二十二岁男孩的自尊心吗?并且当着他同学的面。所以,长大之后,我始终没有忘记这一幕!他那低头认错的画面,他那满脸通红的尴尬,以及他临走时,向我投来的幽怨眼神,我都毕生难忘!

在爱情上,我的性格就是如此绝然,爱恨果断。他走的时候,我还做了一件更让他难堪的事情——我大声喊来我妈,让她把小王拎来的罐头还回去。我妈原本对小王就没什么好感,她当然不会要他的任何东西。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激烈的推让声,最终我妈还是成功地把东西塞给了小王。

那时我真的不懂事。现在回想起来,还是为当年自己的幼稚、刻薄和残忍而内疚。就算我要拒绝他,也该换一种委婉的方式吧!初恋时,我们不懂怎样相爱,也不懂怎样不爱。我不知道小王当时是什么心情,我心里只有报复和惩罚他的快感——你曾让我痛心,我也让你难堪一次,我们扯平了。

之后,再也没有小王的任何消息,当然,我也没有去打听过。但没想到,不经意之间,他又闯进了我的视线。

第二年夏天,钢铁厂不要碗口石了,“失业”的我就到采石场的破碎机组找了个拉翻斗车的活儿,就是每天拉着翻斗车,往外面的场地上运送破碎机上粉碎下来的石子、瓜子片或矿粉,这种活儿比砸石头抢拖拉机轻松多了。有一天,我竟然看到小王开着一辆崭新的、桔黄色的小四轮拖拉机到山上来拉石子,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的部分梦想。可是,等到他的拖拉机开近了,我才发现拖拉机上还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子——就是我曾见到过的坐在他自行车后面的那个姑娘!一下子,心头又涌上复杂的感觉——他真的和这个姑娘好上了,可他为什么又在我的腿受伤时,跑到我家去求我给他一次机会?他究竟想干什么?难到他想脚踏两只船?如此一想,原本消失的恨意又上来了。我又做了一个报复之举——将一翻斗车的石子全都倒在他的车轮下,堵住了他的出路。当我倒完,我像挑衅、又像示威似的横他一眼时,正好碰到他投来的似怨又恨的眼神,但我们谁也没说话。

只是后来,小王就不怎么来山上拉石子了,听说去了窑厂拉砖。也许,他是怕了我总是倒石子堵他的车吧。又或者,他这次来只是为了向我炫耀他的新拖拉机?那时的我是多么幼稚可笑,肤浅无知啊!

再见小王是一年多后了,那次,我姑妈的婆婆、也就是表哥的奶奶去世了,小王和我表哥居然又是同学。他也送了一份人情,于是那天晚上被请来吃“豆腐饭”。而我那天恰好在姑妈家帮忙招呼客人,端盘子上菜什么的。他看到我时,还是用那种幽怨的眼神,看得我百感交集。不知是为了弥补曾经对他的报复性报复性伤害,还是因为对他依旧有所眷恋,他吃完饭后,我按照当地风俗给他递了一个热毛巾。他擦了把脸,然后把毛巾递还给我。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虽然头顶上十五瓦的电灯泡非常幽暗,但我分明感到他眸子里的亮光,像那晚在圩埂上的月夜看到的一样。

后来的一天,李保平似乎有意无意地告诉过我,说小王结婚了,但他并不喜欢那个姑娘。但那个姑娘家里比较富有,又是亲戚关系,所以小王的家人非常赞成此事。原来如此!难怪他的眼神里总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幽怨。

知道了真相又怎样呢!那时的我们都太弱小,又太敏感,自以为是,固执己见,从而错失了爱的机会。不过这又能怪谁呢!每个人的命运都有既定的轨迹,偶尔的波折,也是命运之舟不经意间地拐了弯而已,最终,它还是会沿着既定的轨迹航行,直至终点。注定你再也碰不到我,我再也碰不到你。这就是人生。

最后一次见到小王,是在若干年之后了,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家乡,去上海外出打工谋生了。某年春节时回家,正走在路上,忽然听到后面传来拖拉机的声音,赶紧往路边让,同时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,这一眼,让我的心脏有一刹那的停跳——居然是小王!时间过了那么久,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!他戴着个墨镜,全身落满灰尘,头上戴一顶日本鬼子那样的蓝色风帽,拖拉机急速行驶带起的风速把风帽的两边吹起来,像猪八戒的一对大耳朵那样一路扑扇着。他那辆崭新的小四轮早已经退色了,车身脏兮兮的,轰隆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。他没有认出我,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我。但我却在他急速飞驰的背影里呆呆地站了许久,直到他拐弯不见。所谓擦肩而过、相忘于江湖,说的就是这种情景和心境吧?

从此,再也没有见过小王。偶尔想起这个生命中第一个向我表白爱意的男孩,依旧有一种酸酸甜甜的感觉弥漫心间。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他,我会真诚地对他说一声:“对不起。”

时过境迁,回顾这段青葱岁月里的青涩初恋,依然惆怅不已。如果我的初恋不是那么单纯、那么无邪,也许,我不会至今念念不忘。十七岁那年的月亮,再也没有回来过,也许,这也是一种遗失的美好。

后来听了刘若英的《后来》,觉得非常适合我缅怀和小王的这段朦胧朦胧初恋。

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

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

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

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

桅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

「爱你」你轻声说

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

那个永恒的夜晚十七岁仲夏

你吻我的那个夜晚

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

总想起当天的星光

那时候的爱情为什么就能那样简单

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

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

在这相似的深夜里你是否一样也在静静追悔感伤

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

现在也不那么遗憾

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

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

永远不会再重来

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

29

十七岁,注定了是我的多事之年。七月,我结束了和小王的短暂初恋;十二月,一场车祸从天而降,猛地砸在我十七岁岁末的头顶上。

那时候,毛驴板车已遭淘汰,取而代之的是手扶拖拉机。拖拉机大多是外村人开来的,除了是亲戚,他们一般不会走“后门”,谁先抢到就替谁家拉。所以,只要在磅房远远地看到拖拉机开来的影子,等候的人群便以百米冲刺的劲头冲出去,如同刘翔在奥运会上夺冠一样,争先恐后,你追我赶,像潮水一样向拖拉机涌去。日复一日,我的速跑功能也被激发了出来,只要我和其他抢拖拉机的人同时向一辆拖拉机奔去,一般都是我抢先一步。我抢拖拉机有个诀窍:我习惯从右侧迎面跑向拖拉机,快要跑到拖拉机跟前时才减速,然后侧身,右脚一跨踏上拖拉机的踏板,与此同时右手一扬抓住拖拉机上的铁栏杆,人就会像油瓶一样稳稳地挂在拖拉机上,然后带着凯旋的微笑,得意地站在拖拉机上向堂口里驶去。

但是,那个白霜未消的早晨,我不幸失手了。

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铺满山头,第一趟拖拉机就开始进山了。我像往常一样,迎着拖拉机开来的方向向前跑去,早晨抢拖拉机的人比较多,因为头天晚上家家户户都已砸了足够多的碗口石堆在场地上。但是我千不该、万不该,那天竟鬼迷心窍去抢一个以飞车著称的愣头青的拖拉机。我对自己的飞车技术向来非常自信的,但那天我失算了——他的拖拉机踏板上的白霜还没融化,而我穿的旧解放鞋的鞋底早已被磨平了,我脚下一滑,右手还没有够着拖拉机上的铁栏杆,于是人就仰面倒在了拖拉机左侧的前后轮之间!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电光石火的一幕——我眼睁睁地看到拖拉机巨大无比的后轮碾过我的双脚和胸口,然后急奔我的脑袋而来!我下意识地向右偏了一下头,车轮从我的左肩上呼啸而过!

我躺在马路中央,脑袋是懵的,感觉不到疼痛,我以为我死了。但我分明看到有人向我奔过来,有人抱起我,有人帮我拦卡车,说要送我去医院,我脑子里是混沌的,我依稀躺在一个人的怀里,大卡车颠簸着,一路急驰。我仰面朝天,天上白云朵朵,在蓝色天幕上飘来飘去,好像在散步,又好像在流浪。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漂亮的云,或许是因为我每天都低头砸石头,没有时间抬头看云彩吧?我怎么忽略了这么美丽的云彩呢?那么飘逸,那么逍遥,想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,无忧无虑,无牵无挂。我久久地盯着一片云,眼睛都懒得眨动一下。后来,抱着我坐在车上送我去医院的那个人(是开拖拉机那个小伙子的哥哥),对我说:“那会儿你眼珠子一动不动,我以为你死了,我吓坏了,你要死了,我家可赔不起啊!”

我并没有死,甚至没有任何生命危险。在平山口的乡卫生所里,我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伤:右脚粉碎性骨折,脚踝脚髁处有一个洞,看得见里面白森森的骨头;左腿腿部的伤口比较深,血流不止。我眼睁睁地看着医生用酒精棉给我消毒,痛得我全身抽搐。医生说我的伤势比较严重,他只能帮我暂时止血,我必须立即去市里的大医院接受治疗。我咬着牙问医生:我会不会残废?医生含糊地说那要看恢复的情况了,弄不好,就会成为瘸子。

瘸子?瘸子?天啊!我不敢想象……

母亲闻讯赶来,进门就哭:“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,叫娘怎么活呀……”出事后一直没流泪的我这时才忍不住泪如泉涌。命运为什么总是跟我开这种恶毒的玩笑?

于是我又被送往市第二人民医院,当天拍了片子,左脚被包扎起来,右脚被打了石膏。医生告诉我:幸亏拖拉机开得快,如果开得慢,一吨多重的拖拉机会让你受更重的内伤。然后我就被拉回家躺在了床上。医生本来要求我住院的,但我家付不起住院费。医生说,那就隔两天来换一次药吧。

这次车祸,让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、瘸腿了两个月、继父用板车拉着我往返医院二十多次换药。每次换药,医生都要往我右脚踝旁边的洞里塞一团棉花球,每次都疼得心脏紧缩……

车祸过后,继父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。他很少到我的房间来,我常隔墙听见他愤怒的咆哮,我知道他借题发挥都是因为我不能再上山砸石头,并且又会损失一笔医药费。我很内疚,内疚得绝望。我不恨继父,我理解他的愤怒,本来我可以为他承担一半的家庭重担的,现在,只能靠他一人支撑风雨飘摇的家了。他能不恼火么?

可悲的是,这次车祸,我家没有要求肇事者负一点责任,而肇事者家也没有一点表示负责的意思,肇事者的哥哥只是在事后给我家提来了一些罐头水果表示了慰问。其实,其中更大的缘故是:肇事者哥哥的岳父家就在我们村,而且其大舅子还是村干部。继父曾在家里梗着脖子说要去和肇事者家理论,起码也要对方赔偿部分医药费。但最后还是被母亲劝阻了。母亲说,以后还要在山上砸石头,抬头不见低头见,这事就算了,好在女儿命大福大,人没事就好。继父这才算了,但依旧心不甘,情不愿,经常在家无端地发牢骚。

十二月的小屋里冰凉如水。“呜呜”刮过的冷风从掉了水泥的石墙缝里钻进来,像一双冰冷的手从我的脸颊上摸过来又摸过去,鼻尖都是红的。伤腿被打了石膏藏在被子里,一动不能动。医生说,伤筋动骨一百天,如果休息不好,导致接骨错位,难免落下后遗症。

伤腿是要经常换药的,继父就找人家借了一架板车,车上铺上稻草,稻草上铺上我的棉被,我被裹在被子里,然后和母亲、姑妈(继父的妹妹)三个人拉着推着送我去医院换药。本来是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的,有继父一人拉我去就行,可母亲偏偏不放心继父的脾气,怕他和医生说不清楚,坚持拉了姑妈同去。

我家离市二院约有十多公里路程,有一半是坑洼不平的泥石路。继父在前面拉着,母亲和姑妈一左一右跟在车侧,脸色和脚步一样焦急。板车的轮子不时从小石头上面压过,伤腿也在颠簸中备受疼痛折磨。我不吭一声,吭声也没有用。再坎坷的路,该经过的总是要经过的。车轮压过路边曾经繁荣过的芨芨草,现在它们已经枯萎了,瑟缩着身子趴在地上等待严霜的来临。而严冬一过,春天降临,它们的生命又会蓬勃展开。我不由联想到自己,此刻的我何尝不是一株窒息在人生严霜下的芨芨草呢?而我的春天在哪里呢?

为了抄近路,继父决定从火龙港过渡。火龙港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流经的码头,冬天的长江有点清瘦,而江水依然浑浊汹涌。摆渡的是一条水泥驳船,一来一往,繁忙穿梭。在等待驳船的时候,我对着江面呆呆看了许久,想起几年前从江苏南通港乘坐轮船来到安徽芜湖八号码头的情景,竟如隔世般遥远。来时我不过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胆怯嬴弱的小女孩,而今却无法拒绝地长大成人了。我不明白,岁月可以如水般不停流逝,为什么就冲不走萦绕在我生活中的苦难和伤痛呢?

本来我要母亲扶我上船的,继父却说江边路滑,不能让我摔跤,一定要背我。我只得顺从地趴在继父的背上,继父的背并不宽厚,蓝色卡其布上衣上还占有矿石的灰尘,肩胛上的补丁一层叠一层,虽是寒冬,走路急燥的继父已经热得出汗,身上发出一股浓烈的汗臭酸味。更令我感到心酸的是,平时我居然没有注意到,继父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,如果不是生活所迫,如果不是我们孤儿寡母的拖累,才50岁不到的继父何至于如此苍老呢?

平时是有点恨继父的,恨他的冷酷,恨他的坏脾气,恨他的没有人情味,恨他的大声吼骂……而在此刻,所有的恨都变成了对继父的理解和宽容,变成了爱与感动。我生平第一次紧紧抱住了继父的脖子,一串热泪悄悄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……

我在心里第一次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——爸爸!

原来,在人的一生中,有许多领悟是在寻常而无意的时刻感受到的——如果不是我受伤,如果不是继父送我换药,如果不是继父背负我渡过这个江边码头,我怎会轻易摈弃对继父曾有的误会和怨恨?

在回家经过芜钢路的时候,继父停下来,到一个烟酒门市部里买最便宜的红梅香烟,那家小店铺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首歌——“没有天哪有地,没有天哪有家,没有家哪有你,没有你哪有我……是你抚养我长大,给我一个家……”这首叫《酒干淌卖无》的歌我曾在矿山上的广播里听到过,我没有看过这场据说感人至深的电影,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养女唱给养父听的歌。我在心里默记下歌词,我想,如果有机会,我一定要把这首歌唱给继父听。

30

正所谓“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”,我出车祸后,原本以为年老体衰的妈妈根本抢不到拖拉机,砸下的碗口石根本卖不掉的,没想到,竟然因祸得福,有几个开拖拉机的师傅经常拒绝了其他抢拖拉机的村民,主动跑到我家场地上拉石头,直到我家场地上没石头了,他们才会转向别人家的场地。听到母亲晚上回家开心地告诉我这些事,我竟会无由地眼眶温热起来。我不知道这些开拖拉机的师傅为什么主动会帮助我家,是同情我妈,还是同情我?抑或人心本善,谁都知道我家生活的艰辛?每天回家,母亲都要絮絮叨叨地对我说:我们要记得这些人的好,以后要好好感谢人家。

“今天金狗回来了,帮我家拉了两车。他问你怎么不在山上,我告诉了他你受伤的事情,他说想来看看你。”一天晚上回家,母亲忽然告诉我这番话。

金狗,我是认识的,一个开拖拉机的小伙子,在我出车祸之前,他也经常给我家拉石头。金狗的出现很平常。七月的一天早上,我去抢拖拉机时,发现了一台陌生的新拖拉机,开拖拉机的是个陌生的小伙子。小伙子的年龄好像不大,肤色白皙,脸上有些红疙瘩,眼睛细长,还有两颗兔牙和张曼玉一样,嘴里。有两颗兔牙。这显然他是第一次拉货,拖拉机里干干净净的,外壳上的油漆还没蹭掉,他慢吞吞地开着拖拉机,神情也有些紧张。我却没有多想,只要来山上的拖拉机,都是来拉石头的。我迎头向着他的拖拉机跑过去、准备像以往一样熟练地一脚跨上踏板、一手吊住栏杆的时候,他却紧张地踩了刹车,差点把我甩下去。这就是金狗。

原来,金狗有个小叔叔一直在山上拉石头。那年夏天,高中毕业的金狗也开着贷款买来的崭新的手扶拖拉机,跟着小叔叔开始了他的运输生涯。金狗家在我们邻县,那里比我们这里更穷,他家有一个妹妹,母亲务农,父亲是教师。金狗不爱说话,而且天性腼腆,经常莫名其妙地脸红。

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来山上拉石头就被我抢到了,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,反正金狗后来就经常帮我家拉石头。初来乍到的他似乎不太懂得山上的“潜规则”,或者说,他根本不想遵循这样的“潜规则”,他经常摇头摆手拒绝别人抢他的拖拉机,而径自开到我家的场地上。只要我家的石头拉完了,他才会替别人家拉。久而久之,人家看到他的拖拉机也不抢了,这不免让我暗喜。但是,山上渐渐地也有了一些流言,无非是说金狗看上我了,或是我和金狗之间有些什么“暧昧”,所以他才卖力地帮我家拉石头。

听到这些八卦,我恼恨不已。虽然那个年代砸石头卖钱是“王道”,但清白的名声对一个姑娘来说更重要,穷人可以缺钱缺物质,但人格和自尊还是不能缺的。

有一天,金狗又开着拖拉机“突突突”地来到我家场地,等上完一车货,他拿起摇把准备摇响拖拉机时,我对他说:“金狗,明天你还是让人家抢你吧,谁抢到你,你就替谁家拉,省得他们嚼舌头。”

他停下来,用费解的眼神看着我,慢慢蹦出一句话:“他们说什么?”可我还没回答,我发现他的脸已经慢慢红了,而且也不好意思看我了。然后,他使劲摇动了拖拉机,在拖拉机的“突突突”声中,我好像听他咕哝了一句:“你管他们说什么,我爱给谁家拉就给谁家拉,我有我的自由。”随即他跳上拖拉机,挂上档,拖拉机喷着黑烟“突突突”地跑远了。

但让我没想到的是,第二天早上,金狗为了给我家拉石头,差点和山上一个著名的泼妇干一架。事情是这样的。第二天早上,拖拉机开始进山了,我正准备跑出去抢,忽然看到金狗的拖拉机“突突突”地开进了堂口,他的拖拉机上站着泼辣的三凤。三凤有些得意地瞅瞅我,我不以为意地冲她笑笑,向堂口外跑去。

谁知,金狗的拖拉机却停了下来,我听他冲三凤喊着:“你下去啊,你下去啊,我说过不帮你拉的。”我闻言惊呆了!他大概还不知道三凤的厉害吧。三凤从小死了爹妈,在哥哥嫂子跟前长大,没读过一天书,从小就很野蛮、泼辣,人也长得身高马大,打架斗殴不输男人,因此二十六七岁还没嫁人。在山上,人家背后都叫三凤“臭嘴婆”,因为她骂架最厉害。

果然,三凤立刻双手叉腰骂开了:“你叫老子下去老子就下去啊?老子今天就是不下去,看你怎么样?你的拖拉机上又没刻着姓赵的名字,凭什么老子不能抢?”三凤连我也扯进去了。山上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,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场好戏。我急坏了,怕金狗不了解三凤,惹毛了她,自己吃大亏。

金狗好像看出三凤不善,他什么也不说,径自把拖拉机开到了我家的场地上,然后熄了火,开始自顾自地装起石头来。这下,三凤彻底火了,在全山人面前丢了她的面子,这还了得。她开始撒泼了,她跳下拖拉机,拿起金狗的拖拉机摇把,一挥手不知扔到了哪个旮旯里,然后双手叉腰,扯开又粗又响的嗓子,开骂了。她先骂金狗“狗日的外来户,开个拖拉机有啥了不起”,接着越骂越难听,越骂脏话越多,也渐渐引申到了金狗家的祖宗八代和我的个人名誉上,直骂得吐沫横飞,嘴角起沫。我看到金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。忽然,他一把扔掉铁叉,几步冲到三凤面前,举起右手食指,直指三凤的眉心,同时咬牙切齿地警告她:“你给我马上闭嘴!不然我不客气了!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!你再骂一句,信不信我把你拉到你爹妈的坟头打得你满地找牙!让你哥嫂再来评理!”

不仅是我惊呆了,看热闹的人惊呆了,连三凤也吃惊得忘了骂词。这个来山上没几天的外来户,不仅没把她这个小荆山最富盛名的“臭嘴婆”放在眼里,还知道她家的底细。可三凤毕竟不好惹,她愣了一会儿就反应过来,马上拉开泼妇架势,一个劲往金狗面前蹭:“你打啊你打啊,你要不打,就不是人……”

就在这紧张时刻,金狗的小叔叔开着拖拉机进了堂口,他见侄子和三凤在吵架,赶紧上前一个劲地调解、道歉,他答应自己给三凤家拉一个星期的石头,这才浇灭了三凤的火气。

经过这场风波,山上的人再也不抢金狗的拖拉机了。金狗成了自由人,每天拉完我家的石头,他就随意地给别人家拉。只是,关于他和我的流言,也正式在山上流传开来。只有我内心明白,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有一次,金狗的小叔叔帮我家拉石头,他竟莫名其妙地跟我说起关于金狗的一些事情。他说金狗有个高中女同学,是独生女,爸爸是镇长,想让金狗做他们家的上门女婿,只要金狗同意,就给他买一条货船,让他当船老板。但金狗不喜欢那个女同学,于是才出来开拖拉机的,为此金狗还和他父母闹僵了。

我没想到,金狗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。当我再看到金狗的时候,总是试图从他平静而清秀的脸上读出一点什么,但什么都看不出来。他依旧固执地把拖拉机开到我家场地上,依旧一声不吭地和我一起装车。

放暑假的时候,金狗那做教师的爸爸也来跟车帮着金狗上下货。我发现金狗和他父亲的关系果真不太融洽,父子之间也几乎没什么话,总是儿子在前面开车,父亲坐在车斗里,“突突”地来,又“突突”地去,像两尊沉默的雕像。

开学之后,金狗的爸爸回去教书了。在他爸爸走后,我也曾跟着他的拖拉机帮他去钢铁厂卸过货。

有一次卸货完毕,在临发动拖拉机之前,金狗忽然对我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:“有你跟着我卸货,我感觉特别有劲。”我当时愣了好久,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?也许,在这个不善言辞的傻小子看来,这就是他最露骨的、表示好感的方式了吧?但我没有回应,我不敢回应。

回家后,我情不自禁地在日记里给金狗记了一笔:金狗真的喜欢我吗?他喜欢我什么?为什么该喜欢我的不喜欢我,而不该喜欢我的,偏偏喜欢我呢?我又想起了川,他就是那个该喜欢我、而又不喜欢我的人。

命运,就像一个神秘莫测的编剧,我的人生轨迹全都在它的信手编撰中。包括感情。

31

十二月初的时候,金狗被他父亲叫回家去了,他说大约过了元旦回来。但还没有过元旦,我就出了车祸。

金狗是在我出车祸后一周左右回来的。第二天中午,他果真来看我了。他给我带来了几本小说,还有一些营养品。他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,默默地看着我,不时问我的腿还痛不痛,眉眼之间掩饰不住的关怀。说不心动是假的,当他坐在我对面的时候,我还是会没来由地感到紧张、脸红、心跳加速。想必他也有同样的感受。所以,他在我房间里坐着时,脸庞总是红红的。我想他心里一定有些什么话,想说而又说不出来。

那天,他第一次在我家吃了午饭。之后的每天中午,他都来我家吃午饭。只要他来吃饭,我妈总是想方设法弄点像样的菜。偶尔,他还在母亲的要求下,将脏衣服脱下来让母亲洗干净。而继父也破天荒地没有用扁担将他赶出去。渐渐地,我明白了继父和母亲的心事。

有天晚上,我听到爸妈在隔壁房间里嘀嘀咕咕,说不如叫金狗家来提亲吧,看他是不是愿意来做倒插门女婿,他总是这样走来走去的影响不好,村里人会说闲话的。提亲?倒插门女婿?这是我想都没有想到的啊!金狗都没有对我明确表示过什么,我的父母怎么反而有了“非分之想”呢?他们不是说过,不到二十二岁不让我谈恋爱吗?为何现在破例?难道真怕我成了瘸子,找不到婆家,而现在难得金狗有这份心意?——我在日记上胡乱记下自己当时的心情。说实话,我并不讨厌金狗,他是个踏实可靠的男孩,可是,真的要选他做倒插门女婿吗?

我不知道是不是爸妈背着我和金狗说了些什么。有一天中午,他在我家吃过饭后,到我房间里坐了一会儿。他告诉我,最近想回家一趟,和父母商量一下我俩的事情。我们俩的事情?我的脸“腾”地红了,这是金狗第一次挑明了他对我的感情。

“我爸写信来了,让我春节后不要开拖拉机了,太辛苦,想让我卖掉拖拉机,回家买船跑运输去,为这事,我很踌躇。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“踌躇”二字,后来查字典,才明白这两个字的真正意思。小王木匠说的“不堪设想”和金狗说的“踌躇”,都是我在小学课本里没有学过的词,他俩曾给了我爱情,也教会了我认识这两个词语。所以,如今只要看到这两个词,也会勾起我对他俩的怀念。

听到金狗说他爸让他回家买船跑运输,我忽然想起他小叔叔说的——镇长的女儿想带船嫁给他的事。心里忽然有些堵。“是不是你爸想让你回家和镇长的女儿结婚?”我直截了当地问道。金狗愣住了,也许他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些事情。他的脸慢慢地红起来。过了好半天,他才嗫嚅着说:“我不会同意的,我不喜欢那个女孩,你放心好了。我春节时回去,就是想……想跟爸妈摊牌,我还是要来你家的……”这已经是金狗最认真的表白了。我心如鹿撞。温暖如春。

我对金狗,谈不上爱,也谈不上不爱。爱——这个字不太恰当。最恰当的词,应该是——好感。而这种好感,有一大部分是建立在当时的情境之下。但我相信,他是爱我的,他对我的感情,比好感更深。爱情,对十七岁的我来说,就像一颗糖,有它,苦涩的日子可以变得甜润一点。无它,就在“地狱里等待天堂”。

过年了,金狗回家去了。他说,一过正月十五,就来看望我。告别之后就是长长的、傻傻的等待。但心里,却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之感。

而我,也瘸着腿迈过了十八岁的门槛。但我不知道,哪扇门可以通向春暖花开。

开年后,过了正月十五,其他开拖拉机的都来山上拉货了,金狗还没回来。随着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,我失望地想到,也许金狗永远不会回来了。

一直过了三月,金狗才回来。那时我已经可以下地了,但是却不能正常走路,右脚着地时依然很疼,左脚可以勉强着地。我就拄着拐棍,帮着家里做饭洗衣服。那天中午,妈妈从山上回家来吃饭,令我惊喜的是,金狗也跟在后面,他好像更清瘦了些,看得出来,他似乎有很深的心事。

那天吃过午饭,他到我的房间里来。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低着头跟我说,他爸妈不同意他做我们家的上门女婿,因为他家也只有他一个儿子。但他爸妈说了,如果我愿意,可以嫁到他们家去。听了这话,我的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不知道是自尊心作祟,还是赌气,我对他说:“我爸妈说,要等我到二十二岁,才能嫁人呢。”言下之意:你们家愿意等吗?金狗比我大两岁,那年二十岁,在农村,这样的年龄已经可以定亲了。

而我知道,我爸妈是绝对不会让我嫁到金狗他们家去的,因为他们家是在另一个有名的贫困县,比我们家所在的市郊经济条件差了很多。我们村里的女孩子,最希望嫁到靠近街边的村子去,谁要是下嫁到县区的农村,人家都会笑话。

之后,我们再也没有谈过这个问题。但是,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萦绕在我们中间。我有种预感,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。如果换了现在,也许我们会联合起来和父母抗争,但那时的我们似乎都没有抗争的意识,或者说,还没到需要抗争的地步。我只是怀着顺其自然的心情,等待着预料中的不祥结果到来。

四月底的一个中午,金狗又来我家吃午饭。我看到他的蓝卡其外套有点脏,就让他脱下来,准备帮他洗了,第二天他来吃饭时再穿回去。他的外套上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熟悉的汗味,衣领上有他头发的油性味,在我闻来,都是那么亲切、馨香,我久久地把外套抱在怀里,不舍得放下。这是我和金狗的“最亲密”接触了,在我们认识的大半年时间里,我们连手指头都没有碰过,不知道什么叫肌肤之亲,不知道谈恋爱还需要卿卿我我。但是,就这么抱着他散发着汗味的衣服,也是那么幸福温暖。

帮他洗衣服的时候,我发现他外套的一只口袋破了一个大洞。真是个粗心的家伙,口袋破了也不叫人缝一下,丢东西了怎么办?晚上,等衣服晒干了,我就坐在房间里,准备给他补上。可是用什么布补好呢?刚好,我的抽屉里有一块做衬衫剩下的花布头。虽然花布头补在蓝卡其布外套上显得不伦不类,但好在是托在口袋里面,外面一点也看不到,没关系。对农村女孩来说,缝补衣服是最基本的女红,我像绣花一样精心地缝补着金狗的口袋,针脚细密、匀称,我一边缝,一边想着:他明天看到缝好的口袋,会有怎样的心情?

口袋缝好后,我像欣赏一幅杰作一样欣赏着我的手艺。至今,那块三角形的、红花绿叶的花布丁依然历历在目,挥之不去。因为那块补丁,寄托了一个十八岁女孩对一个男孩子的细腻心事。

第二天,金狗照例来吃饭,我把洗得干干净净、叠得整整齐齐的外套拿给了他。我没有告诉他口袋已经被我补好了,我要等他自己去发现。我记得第二天好像是“五·一”劳动节,山上和钢铁厂都要放假。我问金狗放假这几天干什么,他说要回家,我有些黯然。他说家里要农忙,他必须回去帮妈妈干几天农活,他还对不能帮我家干农活感到有些愧疚。我说没关系的,反正我家只有我继父一个人的地,才一亩多点,请几个亲戚帮忙就完了。

金狗回家了。而我没有想到,他这一去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我们的青涩之恋就像某个雷雨之夜被风雨折断的小树苗,成长的过程戛然而止,只留下一段稚嫩的残枝矗立在记忆的荒野里。留下的,是一段枯萎的记忆。那时候没有传呼、电话和网络,也不知道他家的具体地址,我们就这样失去了所有联系。

我不知道他为何不辞而别,不知道他是否和他不喜欢的女孩结了婚。他的出现和离开都那么突兀,让我猝不及防。他的小叔叔后来也没再来山上拉货,他的后来,成了一个谜。

说不清那段时间是怎样的一种心情。之后,每当想起金狗,就想起那块口袋里的花补丁。不知道,他看到了这块补丁会想些什么?是否会偶然想起,在那个四月春天的夜晚,一个十八岁的姑娘,怀着绣花般的心情,为他的破口袋补上了一块热情洋溢的花补丁?

32

十八岁的夏天如期来临,我又回到了山上。腿伤基本痊愈了,只是右脚还没恢复好,只能用左脚着力,一蹦一跳地走。通常是母亲帮我搬石头,我抡着铁锤砸。可是,我刚回到山上不久,就“失业”了——钢铁厂不要“碗口石”了。我只好到采石场的破碎机组找了个拉翻斗车的活儿,拉翻斗车要比砸石头轻松一些,但收入也少了许多。

从那之后,我成天戴着日本鬼子进中国时戴的那种深蓝色“风帽”、眼镜和口罩(因为破碎机在开动后粉尘极大),拉着铁皮翻斗车,一天数十趟地从破碎机里拉出破碎后的小石子或石粉,倒在几十米外的料场上,让汽车或拖拉机运走。周而复始,枯燥而又机械。破碎机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声振聋发聩,灰尘弥漫。一天下来,尽管戴着口罩,鼻孔里还是吸满石粉,手指一抠,都是灰白色的厚实的泥巴。露在风帽外面的头发、眉毛像是染了霜,每天回家都要洗头、洗澡。为了省事,我常常在河水里用洗衣粉洗头(那时根本没钱买洗发水)。洗头后,也没有电吹风吹干头发,久而久之,我便落下了偏头痛的毛病,至今未愈。头痛,几乎成了我生命的凌迟杀手,每月都要发作一次。我一直在想,是不是命运的魔杖总会在人的一生中留下一些令人诅咒的印记呢?

十八岁,对我来说也是祸不单行的一年。我的腿伤刚刚好,就遭遇了“失业”,接着,母亲又患了一场大病。从六月份开始,母亲便经常性地躺在床上呻吟。她一会说胸口疼,一会说肚子疼,一会说胃疼,不知道究竟哪个部位出了毛病。继父整日吼着叫她去医院看病,母亲却倔强地躺在床上不肯去,也不肯吃饭,不是不想吃,是吃不下。我了解母亲,她是在硬撑着,不想浪费钱,能挺就挺过去。农村人对待生病都是这样硬撑的,直到实在撑不过去,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医院,往往会因为病情的加重而吃更多的苦头,花更多的钱,甚至拖到病入膏肓。

那些天,母亲的呻吟实在让人胆战心惊,每天,当我从山上回家的时候,就习惯性地远远看望自家的屋顶,如果屋顶上的烟囱在冒烟,我的心便会愉快起来,那说明母亲起床了,她在为我们做饭了。可多半我是失望的,往往我回家的时候家里依然冰锅冷灶的,连一口开水都没有。偶尔,母亲会有气无力地喊一声:萍啊,我疼得架不住了。于是,我就找来邱医生,给她打一瓶生理盐水消炎,她就会安静下来。偶尔,我也忍不住冲病中的母亲发脾气,责怪她不去医院看病,在家活受罪。她不知道,她的呻吟对心疼她的亲人来说,是多么大的心灵煎熬和折磨!

终于有一天,母亲挺不下去了。那是1987年7月初的一天,我晚上回家,忽然没听到母亲的呻吟了,我以为她的病情减轻了些,心情一阵轻松。没想到,我一进房间,一看到母亲的脸,便大大地吓了一跳——母亲的脸像一只盖了黄表纸的核桃,蜡黄、多皱。她裸露的手臂和大腿也是一片黄色,我翻开她的上衣,全身也是一片蜡黄!她蜷缩在床上,像一只垂死挣扎的猫!我一下子恐惧到极点:母亲不会是要死了吧?

继父回来了,他也吓坏了,他在屋子里六神无主地转了一圈后,一路喊叫着去了姑妈家。继父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,遇到任何意外,他都会第一时间跑去姑妈家讨主意。我和妹妹美华围在母亲床前,心如刀绞。母亲要是死了,这个世界上,连棵值得我们姐妹俩依赖的草都没有了,还怎么往下活呢?

很快,姑父和姑妈都来了,还有邱医生。邱医生翻开母亲的眼皮看了看,立即下结论:是急性胆囊炎,看样子黄疸已经破了,必须马上送医院,晚了,命就难保了。

那个7月的夏夜,那个在母亲的病痛中变得极其狰狞的夏夜,让我至今想来仍然心有余悸!我、继父、姑夫和年保子(母亲认的干儿子),四个人用扁担抬着沉甸甸的竹床,竹床上躺着几近昏迷的母亲,在那个无月的深夜脚不点地地奔向市内。可是,当我们抬了两个多小时,汗流浃背地把母亲送到芜湖铁路医院时,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:“现在医生都在家睡觉呢,你们等到明天早上八点钟上班再来吧。”姑父低声下气地跟医生说:“现在病人都快不行了,求求你先治一下吧。”医生不耐烦了:“跟你说了,现在医生们都在各自的家里睡觉,怎么给你治疗?你们带钱没?带钱了就先办住院手续吧!”父亲摸了摸口袋,跟医生说:“医生,我只带了一百多块钱,够不够?”

那个医生眼皮都没抬一下,冷冰冰地说:“住院押金300元。交齐才能住院。”继父又懵了,带着一丝哭腔说:“这可怎么办哪!这人哪里还活得了……”说着抱头蹲在了地上。竹床上,母亲蜷缩成一团,悠长的呻吟让人窒息。姑父和年保子轮流和那位医生说好话,求情,但没用。

那一刻,我恨透了没有人情味、铁石心肠的医生。求医生无果,父亲和姑父只好回去筹钱了,父亲把146元现金塞到我手里,嘱咐我明早医生一上班,就先给母亲看病。他们走了,我和年保子守着缩成一团的母亲,蹲在医院的走廊上,从天黑等待天明。那夜似乎特别漫长,让我有种从地狱等待天堂的感觉。我不停地凑在母亲耳边说:妈,你再忍忍吧,快天亮了,医生就要上班了,你就快有救了……等到天亮时,母亲已经气若游丝,脸色黄得可怕,手脚冰凉。我害怕极了!母亲,你千万不能死啊!

好不容易,医院里的白大褂们多了起来,我再次跑进急诊室,有位年纪较长的医生正在水池边洗手,我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,眼泪“哗”地涌出眼眶,泣不成声地对那位医生说:“医生,我母亲快死了,你快救救她吧!”真是谢天谢地,这位医生总算有些仁善之心,他问了一下母亲的基本情况,就随我来到母亲身边。躺在急救室门外的母亲已经昏迷了,老医生用手翻开母亲的眼皮看了看,“病人是急性胆囊炎,黄疸已经破裂,生命垂危!”老医生皱着眉头说。他转而问我:“谁是病人家属?你?你家大人呢?”

“回去取钱了。”我抹着眼泪凄惶地回答。

“你们没带钱?那病人无法住院啊!”老医生一脸无奈。我急了,双膝一软,就跪在了地上,成串的眼泪随之跌落尘埃。我顾不得羞涩或难为情了,此时此刻,只要能救母亲,让我磕破脑袋我都愿意。我哭着对医生说:“医生,求求你先救我母亲吧,我爸爸早些年得病死了,现在我妈又病成这样,她要死了,我和妹妹也活不成了……”老医生犹豫了一下,果断地一挥手:“先把你妈妈送进病房,打针消炎。钱来了赶快交到财务室。”老医生是外科主任,一句话解决了所有问题。在老医生的指点下,我先去医院的财务室交掉了146元钱,终于将母亲送进了病房。

一群医生很快对母亲的身体进行了检查,然后告诉我:“病人的身体极其虚弱,又贫血,还发着烧,人呈半昏迷状态,如果现在手术,会有生命危险,最保险的疗法就是先退烧消炎,然后看情况再动手术。”我只是懵懂地点着头,把救命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这些白衣天使身上。

接下来的几天,母亲每天在生死边缘挣扎,因为没钱交医疗费,医生们拒绝给母亲做手术。直到7月12日,继父借了500元高利贷,总算可以把母亲送上手术台了。可是,医生给母亲检查身体后,又说母亲血压太低,手术过程中至少需要输两袋血,所以还需要补交300元。继父只得又垂头丧气地回去筹钱。医生一再叮嘱一定要在13日上午将钱补齐,病人必须马上手术了,否则性命堪忧。

7月13日上午,我被叫进了医生办公室,一位中年医生拿出两张纸,对我说:“现在病人身体很差,动手术的风险很大,家属要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同意,我们才能动手术。你能签字吗?”我懵了,我这才知道,动手术的风险是病人家属承担的。医生问我多大了,我说18岁。医生严肃地看着我说:“18岁已经成年,可以承担法律责任了。”必须我来签字吗?18岁的我能够掌握母亲的生命吗?我低头仔细阅读手术同意书上的字,可那上面写着什么啊?——如果手术过程中发生意外事故,医院概不承担责任。我的眼泪又刷地滴落下来。这张薄薄的纸,会不会是母亲迈向死亡之路的通行证?而我如果在上面签了字,是不是意味着我同意母亲走向死亡?

我捧着那张纸哭个不停,就是不敢签字,直哭到那个医生都不耐烦了:“这有什么好哭的?快签字吧!签了字我们马上就可以给你母亲做手术了。如果你不签,我们就没法救你母亲……”我终于颤抖着手,在手术同意书上写下了“同意手术”四个字,接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……

我在帮母亲换手术服的时候,触摸到了母亲瘦骨嶙峋的身体,如果不是她的鼻孔还有一丝呼吸,如果不是她的肌肤还有一丝温热,如果不是她间或还有一两呻吟,她就像是一具风干的木偶了……我用热水将母亲浑身上下擦洗了一遍,她几乎没有什么感觉。连我的眼泪滴在她的后背上,她也浑然无知……

上午8点30分,母亲被推进了手术室,眼看着母亲越去越远,眼看着那扇门在我眼前缓缓关闭,生离死别的感觉如此清晰,巨大的恐惧和疼痛紧紧地攫住我,我靠在手术室门外的墙上,掩面大哭。有个医生刚好从楼梯上下来,冲我呵斥道:“医院里要保持安静,不要在这里哭,要哭到外面去!”我不敢大声哭了,我抽泣起来,头脑昏沉沉的,我的身体顺着墙根溜了下去。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真多,那一天,一定有很多人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农村女孩子,瘫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,眼睛哭肿得只剩下一条缝,眼巴巴地望着手术室的大门,四个小时没挪一步。她在等她的母亲活着从手术室里出来。

33

手术进行到11点多钟,母亲终于被推了出来。谢天谢地,她还活着。只是腹部多了一条长长的伤口,同时还多了一个胆液引流袋,母亲被切除了大半个坏死的胆囊。

接下来的半个月,我在医院里陪着母亲。病床上的母亲像个纸人一样不堪一击,医生最担心的是会有并发症夺去母亲的生命。7月酷暑难熬,母亲的病房里住着四个病人,没有电扇,那年头更没有空调,病房里蚊子奇多。我每天形影不离地守候着母亲,倒屎倒尿,擦身洗脸,打扇驱蚊,晚上就坐在凳子上,趴在母亲的脚头眯一会。医院食堂的饭菜不仅贵,而且量少,我每顿只能就着家里带来的咸菜啃一个馒头。母亲吃我用小煤油炉煮得软软的面条,偶尔放几片猪肝,或是小鲫鱼熬的汤。

在医院里,最令我揪心和伤脑筋的是,那个胖胖的护士长隔三差五就把我叫到走廊上,要我补交药费,否则就停药。停药对一个病人来说意味着什么,我很明白。做完手术后,我接到过医院下达的三次病危通知书,随着通知书一起下达的,还有医院财务室催交药费的通知单。每次捧着这些烫手的通知书,我欲哭无泪,只能厚着脸皮一遍遍求医生:先救我母亲,钱一定会补齐!

母亲住院的那些日子,我们一家人都有分工,我在医院照顾母亲;继父在家一边上班一边想办法借钱;妹妹正好放了暑假,天天换我去破碎机上拉翻斗车。妹妹曾在医院服侍了两天母亲,结果被母亲骂了回来,她太小了,连帮母亲翻身的力气都没有。妹妹生性胆怯,连母亲的吊针打完了也不敢叫护士来换。所以只能让我陪在医院里。

家里最累的要数继父了,干体力活容易,但借钱就是万难了。所以,我每次看到继父来医院,从贴身口袋掏出被汗水浸湿的钞票时,我就眼眶发涩。钱是借到了,可何年马月才能还清呢?

7月28日,我们已经弹尽粮绝,母亲不得不提前出院了,连胆汁袋都没有摘除,医生说等胆汁流得很少了,再去医院摘除。母亲住院整整28天,前后总共交给医院1143.51元。一笔巨债!

让我没想到的是,就在我母亲出院那天,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回来了。那天,我和继父拉着板车,把母亲从医院接回了家,我们刚把母亲在床上安顿好,坐到堂屋里休息一下。忽然,面朝路口的继父大声与人打招呼:“你回来啦?回来忙双抢吧?”一个声音随即回应:“是啊,呵呵,大伯你还好吧……”声音如此熟悉,又有点陌生,带点普通话口音。我下意识地探头一看,马上心跳如鼓——居然是川,提着一个黑色行李包,风尘仆仆地站在路口。如果我们再走晚一点,或许在路上就能碰到了。

见继父和他说话,他干脆拐向我家,放下行李,很懂事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,抽出一支,递给我继父。我继父惊讶地看着手里的烟:“红双喜啊?这要卖不少钱吧?”继父大半辈子没有出过远门,对在外面工作、见过世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“敬畏”,哪怕是他从小看到大的、以前并不怎么在意的川。继父话多,也不顾川还没先回家,就在门口拦着和他聊天。

当时我也在家,站在屋子里,远远地看着站在门外笑容满面的川,不禁有些恍惚。上海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,他不仅皮肤变白了,身体健壮了,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一些。天然的卷发理得很短,显得很精神。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,米色休闲裤,黑色皮凉鞋,那么干净、明亮、阳光。短短的一年多时间,他似乎成熟了不少。言谈举止间少了许多以往的粗野,而多了一些稳重。他也看到了躲在幽暗屋子里的我,向我笑笑。我只好走出来,问了声:“你回来啦!”他点头:“我妈写信去要我回来双抢,我要不回来,她又要发脾气了。”我似乎第一次发现,他的牙齿居然是那么白。一年多的时间,我们好像都改变了不少。我们都长大了,懂得了用眼神含蓄地看一个人,而不透露半点心事。

我妈在床上听到川的声音,也用微弱的声音和他打招呼。川进了房间,看着病床上的妈妈,吃惊地询问我妈患了什么病。继父好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,抢着把母亲治病的过程说了一遍,川一边听,一边叹息。继父依旧一个劲地哀叹着:“穷人生不起病啊,她妈这一病,家里一团糟不说,还欠下一屁股债,这辈子怕都还不了……”我不满继父的唠叨,川又不是专门来听他的牢骚的。于是我对川说:“你刚下火车,肯定很累,赶紧回家休息吧。”他点点头,顺手提起行李,说了声:那我回去了。

“你再来玩哦。”继父一反常态的热情。他笑着答应了。

他的回来,对我来说是个意外的惊喜,但是,我已经不敢把自己和他画等号了。如今的他是那么干净阳光,前途明亮。而我,依旧像一根狗尾巴草,并且是一棵被压在生活巨石下的狗尾巴草,枯黄、卑怯,对未来不敢有任何奢望。

第二天,我和继父在稻田里忙了整整一天。晚上,吃过晚饭,我在小屋里洗澡,忽然听到隔壁有人和继父在说话,细听,居然是川的声音。他居然又来我家了?为什么?等我洗完澡,去了堂屋时,他果然坐在小板凳上,和继父在聊天,继父又在抽他的“红双喜”。

见我过来,他憨憨地笑笑,我也笑笑,然后我进房间帮妈妈擦洗身子,他和继父继续聊天,他聊在上海的所见所闻,聊他的工作。他说被分配在宝冶行政处后勤木工组,每天上班八小时,一点也不累。他说他爸爸原来是宝冶物资处车队的队长,可惜他不会开车,否则也会被分到车队去了。他还说他现在在练健美,难怪看到他的肌肉那么结实呢。我在房间里一边帮母亲擦洗,一边侧耳听着他和继父的闲聊,心里充满羡慕和惆怅。在他的叙述中,上海,也在我心中逐渐明晰成了一座天堂——这是一座繁花似锦的城市,那里盛产金钱和快乐,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骄傲自豪,幸福安详。什么时候,我能去“天堂”看一看呢?

帮妈妈擦完身子后,我就回到了小屋,妹妹在母亲的房间里看电视(在我十六岁时,家里也添置了唯一的电器——一台二手十四寸黑白电视),我从枕头下拿出日记本,开始写日记。“他回来了,现在正在堂屋里和继父聊天。”从我十四岁开始写日记以来,哪怕经过了小王木匠和金狗的朦胧朦胧“爱恋”,我也没有停止过写川,自始至终,他都是我日记里的主人公。之前,写的都是对他的暗恋。他去了上海之后,暗恋变成了思念,还有对比。无论小王还是金狗,我都拿他们和川相比过,他们的优点川都有,但川有的优点,他们不全都有。所以,比来比去,还是川略胜一筹。

“他为什么会来我家呢?他去上海前,我们根本不是好朋友,他曾那么看不起我,还曾说过‘你家也会有书’那样伤害我自尊心的话。如今,他是怎么了?我家又没有男孩,他到我家玩,名不正言不顺啊……”我在日记本上“刷刷”地写着,对他到我家玩的目的纠结不已,当然也有着隐隐的欢喜。

忽然,房门被敲响了,不用问,就知道是川,只有他才会那么礼貌。我说:进来吧,门没闩栓。他就推门而入了。“这个……送给你……”他的手里拿着一块粉红色的菱形橡皮,香香的,很好闻。刹那间,我真的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。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男孩子的礼物,并且是他送的。虽然只是一块橡皮,此后也被我当作了珍宝。

他只在我的房间里呆了几分钟,我们聊了一会儿村里伙伴们的一些趣事,他就告辞回家了。可那一夜,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,内心无比纠结:他干嘛送我橡皮?他给村里的其他伙伴都送了礼物吗?还是仅仅送了我?他开始喜欢我了吗?为什么呢?百思不解。

之后几天,他没再来我家玩。我有些失落。

一周后,忙完了双抢,川要回上海了。临走前的那天晚上,他居然又来到我家,告诉我爸妈说他明天就要走了。我觉得这又有点奇怪:我家和他家并非亲戚,他没必要郑重其事地和我们家告别吧?这不免又让我浮想联翩——难道,难道他是特意来和我告别的吗?为什么呢?

当时,我在小屋里看书,没想到他和我父母告别后,又敲门来到我的小屋,告诉我他要走了。我问他: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?他说春节再回来。然后,他冲我笑笑,说了一句让我回味许久、却又不知所以然的话:“你是个特别的姑娘。”说完,他转身就走了。我送他到门口,看着他的白衬衫在黑夜中转过前面邻家的拐角,不见了。

“你是个特别的姑娘。”躺在床上,还在回味他的话。他为什么会这样说?我特别在哪里?这次回来,他为什么总来我家玩?难道,他不想做和尚了?想到这里,不禁莞尔。那段时间,我的心里充满了纠结复杂的情绪。

命运好像喜欢跟人玩捉迷藏游戏,当你快要对某个人或某件事失去希望的时候,它又向你露出一个暧昧的笑脸。可是,想到小王和金狗“游戏”爱情的态度,我开始怀疑究竟有几个男孩是对爱情认真负责的呢!

34

川回到上海不久后的一天,他妈妈叫我去帮他家的稻田拔草。其实这也没什么,我们村里的人家在农忙时节都是会互相帮忙的。可是那天,他妈妈在稻田里却和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:“姑娘,你现在还小,不要急着把自己订出去哦,以后说不定会有好人家咧……”然后,他妈妈话头一转,说起了她儿子川的种种优点,也说他的缺点。她说这个儿子什么都好,吃苦耐劳,踏实肯干,但就是脾气倔犟固执,像他爸爸一样。我纳闷了——这个老太太,到底想表示什么意思啊?想让我不要跟别的男孩谈恋爱,等他的儿子吗?

直到很久后我才终于明白,老太太还真的是这个意思。原来,老太太叫川回来忙“双抢”的主要目的,就是想和他谈谈婚姻大事。老太太的意思是,虽然儿子人在上海工作,但老婆还是要在家乡找的,只有家乡的姑娘才知根知底,她才会放心,要不家里的农活谁干呢?老太太要找的不仅是一个媳妇,还是一个令她满意的好帮手。但令我十分费解的是:村里那么多姑娘,老太太为什么偏偏相中我呢?

后来我听母亲说,他妈妈看中了我的懂事、能干、聪明,说我年纪轻轻就养家糊口,独当一面,这样的媳妇谁家娶到都是福气。听到这些,我多少有些开心。难怪川这次回来,总到我家玩儿,也许和他妈妈的授意有关吧。

而我父母对川自然也很满意。川不仅踏实能干,而且有个铁饭碗,这个**比什么都重。所以,当川的妈妈把“提亲”的意思拐弯抹角地和我父母挑明之后,我父母没有表示任何反对意见。他妈妈还说,等川回来过春节时,就准备让我们订亲。听到这些消息,我有些百感交集,这简直是“有心栽花花不开,无心插柳柳成荫”啊!难道,上帝知道我对他的辛苦暗恋,所以安排他妈妈帮我成就这段姻缘?

川妈妈是个精明而又聪明的老太太,一天,她把川从上海写回来的信拿给我看,说让我替她写回信。其实她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分明都是识字的,却多此一举地请我写信,可见老太太为了撮合我们,是煞费苦心的。老太太还善解人意地对我说:“姑娘,你聪明,又会写,你和我儿子通通信吧,和他聊聊天,我儿子是个榆木疙瘩,不开窍,你要多启发他……”我听懂了,精明的老太太是想让我对她儿子主动一点呢。

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给川写了信,但没有一句涉及感情的字眼,就是一般性的问候。川也给我回了信,告诉我他平时的工作和生活情况。他说他的宿舍外面就是长江,他经常吃过晚饭后就爬过围墙,去江边“练功”(他那时又迷上了气功,常常去江边练“蹲马桩”)。他的钢笔字方方正正的很好看,原来他去上海后学了不少东西,练气功、健美和庞中华的钢笔字,他的好学让我十分钦佩。他似乎越来越像个上海人了,他会回到农村,娶个没什么文化的小妞吗?但是,一想到他妈妈十分喜欢我,很有可能他会奉父母之命和我订亲,我又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。我怀着隐秘的心事,迫切地等待春节的来临。

快要过春节了,川的妈妈让我再写信给川的时候,帮她捎上一句话:让他过春节的时候早点回家来。我当然明白老太太的言外之意——早点回来和我订亲啊。但我怎么好意思直接说呢?再给川写信时,我就委婉地问他:会回来过春节吗?

可是,这封信他迟迟没有回复。我以为他没有收到,又给他写了一封信,信不长,只有一个意思——你妈妈让我问你,春节是否回来?(多年后回忆这一段的时候,我忽然想起一个镜头——电影《手机》的开头一幕——严守一骑着自行车带着桂花嫂子去镇上打电话——“刘三斤,你的媳妇叫桂花,桂花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去……”——我感觉那时的我就是严守一,抑或是桂花嫂子。)

川依旧没有回信。经过了小王和金狗浮光掠影、无疾而终的所谓爱情之后,我对任何事物都持有一定的怀疑态度——在目标没有实现之前,千万不要寄予太大的期望,否则,期望有多大,失望就有多大。但是,因为这个寄予期望的对象是川,却又让我满怀期待。

眼看春节一天天临近,川既没有回信,人也没有回来。腊月里,川妈妈在路上碰到我,问她儿子有没有给我回信,我摇摇头。老太太宽慰我说:上海的大单位一般总是腊月二十九才放假,她儿子可能要到年三十才能到家了。可是,过了年三十,川也没有回来。年初一、初二、初三,直到山上的破碎机又轰隆隆地响了起来,他还是没有回来。之后,他妈妈偶尔碰到我,总是有点不过意的样子,说她儿子不懂事,太顽固,将来会后悔云云。她还安慰我:姑娘,你很优秀,很能干,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……她一说这些,我就想哭。对农村女孩子来说,命运的转折就是依靠婚姻这块跳板。可是为什么,我的跳板总是在我满怀希望地准备落脚时,倏然抽空?

是后来的后来才知道,原来,川妈妈也让她的大儿子写信去了上海,直接命令川春节回家来订亲。就是这封信,将川吓坏了,本能地选择了逃避——不回家。还是后来的后来才知道,川其实并不讨厌我,但那时的他还没做好要订婚、结婚的心理准备。他原本是想像想象对待妹妹一样对待我,有空时和我通通信、聊聊天,这样的感觉很好,至于订亲,那是非常遥远的事情。但是他母亲一意孤行、急于求成地想让他尽快和我订婚,他觉得恐惧极了,害怕一订亲就陷入和父辈一样的婚姻怪圈中,所以,他选择了用逃避来对抗母亲的“包办婚姻”。

川的逃避让我对他完全失望。我在日记本上划掉了许多对他的思念,但是太多了,完全划不掉。看着那一团团被我图画得一塌糊涂的墨迹,心也陷入一片阴暗之中。就像现在听着小刚的《记事本》,依然能够回忆起当年的心痛——

翻开随身携带的记事本

写着许多事都是关于你

你讨厌被冷落

习惯被守候

寂寞才找我

我看见自己写下的心情

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后头

等你等太久

想你泪会流

而幸福快乐是什么

爱的痛了

痛的哭了

哭的累了

日记本里页页执着

记载着你的好

像上瘾的毒药

它反复骗着我

爱的痛了

痛的哭了

哭的累了

矛盾心里总是强求

劝自己要放手

闭上眼让你走

烧掉日记重新来过

重新来过

过完春节,我就十九岁了。大年初一是我的生日,这天晚上,我刻意地把自己灌醉了,这是我第一次喝醉,第一次喝伤。那天父母和妹妹都到姑妈家吃饭去了,我不想去,一个人在家,蒸了一碗肉丸子,然后拿出继父年三十晚上喝剩下的大半瓶“醉大圣”白酒,一个人坐在小桌旁,吃一粒肉丸子喝一杯酒,开始的时候,似乎还很潇洒,一杯一口。喝到后来,我一边喝一边哭,我不知道我已经醉了。我只知道我清醒地想着很多前情往事。我想回江苏老家,想去给父亲上坟,给他的坟头除草,多年没回去,父亲坟头的草一定长成青纱帐了。父亲,父亲,在我心里的一个角落隐隐作痛的父亲呵……一想起父亲,我就控制不住感伤,控制不住泪流成河。如果父亲活着,我们一家一定不会经历那么多苦难和坎坷……

边喝边哭。边哭边喝。

后来,我也不知道怎么跌跌撞撞地倒在了父母的床上,我想打开十四寸的小黑白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,刚一抬头,胃里忽然翻江倒海,我无法自控地吐起来,一塌糊涂。我知道父母回来我会挨骂的,但我顾不得了,身不由己了。

我心里很明白,我醉了,肢体被麻醉了,但思想清醒着。我披头散发,狼狈不堪地坐在父母的床沿上,吐得翻天覆地,撕心裂肺,像有一只手抓住我的胃,把它翻了过来,要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倾倒出来……

不知道父母什么回来的,只依稀感觉到头上有了热毛巾,有了母亲恼怒的责怪。我还记得我抓住母亲的手,固执地喊:“我想回江苏,我想回江苏……”后来想想,我潜意识里对故乡的感情从来没有因为过去的那场噩梦而变冷,相反,却因为在安徽生活的艰辛而越发思念故乡,思念死去的父亲。那种乡愁,是比醉酒还伤人的一种哀愁。

我十九岁的生日就在这场宿醉中度过的。没有蛋糕,没有许愿,没有祝福。一个惨淡的生日就像那天晚上的鞭炮纸屑一样,很快被冷冷的北风吹走了,一去不返。

35

川的“逃婚”给了我很大的打击,也让我对他完全失望。我不再给他写信,他也不再给我写信,我们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。只是,我的沉默中含有怨恨。

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开始了多愁善感,我开始喜欢下雨天,只要一下雨,露天矿山便无法开采了,破碎机便也停息了。我就一个人撑把伞,走十多公里路,去八号码头发呆。自从我十二岁那年,从这里上岸来到芜湖之后,我便无法忘记这个让我靠岸的码头。潜意识里,我多么希望再从这个码头回到故乡去。有时,我在江边挑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,看着烟雨朦胧的江面上那些颠簸飘摇的小渔船,忧伤不已。我希望有一只船可以带我远走高飞,浪迹天涯,永不回头。江鸥的鸣叫也是那么凄切,惹得我常常坐在江边独自哭泣。哭够了,再打着伞回家。

十九岁,对一个农村女孩来说,正是如苹果般熟透的季节,有儿子的人家总会去跃跃欲试地抢摘。我家也开始有些不常走动的亲戚经常过来走走了,当然,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。记得有个亲戚,是继父的远房表兄,我们叫他表爷。表爷家和金狗家在同一个县的农村,家有三个儿子,最小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。有天下午,表爷有意带了他的小儿子到我家访亲,那个男孩子长得高大帅气,就是很腼腆。吃饭的时候都不好意思挟菜,一直低着头。从表爷的酒话中,我敏感地意识到他的来意:让他的小儿子来我家“倒插门”,为我继父养老送终。

我匆忙扒完饭,就打水去我房间里洗澡了,故意磨蹭了两个多小时、直到表爷和他儿子走了才出来。见我出来,继父直接问我对表爷的儿子有什么看法,我硬邦邦地扔了一句:“我都不认识他!”后来,表爷还到我家来过两次,但我始终没有松口,最后他们也就作罢了。

婚姻固然是农村女孩唯一的跳板,但也不是任何跳板我都想跳的。

这年春天,我浑身发抖、惊骇不已地见证了一件极为悲惨的事,这件事深深影响了我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。

那天,太阳刚刚滚到山旮旯里去,附近的小刘村忽然人声鼎沸起来,顺风传来阵阵哀嚎。很快就有消息传过来,说是一个20岁的姑娘上吊死了。喜欢看热闹的村民们倾巢而出,朝着哭声最响亮的小刘村奔去。我也去了。那场景绝对是触目惊心的。那个姑娘还赤着脚,脚丫子上残留着微干的黑泥巴,她上身穿件褪色的红的确良的衬衫,袖口也是高高挽着的,肩膀上有两个叠在一起的补丁。她躺在门板上,脸上蒙了一顶破破的草帽,薄薄的衣衫下挺着两个小馒头似的**,瘦瘦的身子一动不动,一条粗长的辫子垂在门板上。

她的家门口人山人海。有唏嘘的,有哭泣的,有打听的。哭声最响的应该是她的妈妈吧,呼天抢地的,还咒骂着什么。我也哭了,我看到那个女孩留下的一封遗书,被好多人传阅着。那是一张春节时贴门对的红纸,撕得很不规则,纸也已褪色了,字是用圆珠笔写在红纸反面的,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几句话:“我死了,你们就不能把我怎么样了。我和小九子是真心相爱的,你们硬要逼我跟别人结婚,我就死给你们看。我到死也恨你们!!!”一连三个触目惊心的惊叹号,表达了这个姑娘的绝望和仇恨。此刻的她平静地躺在门板上,以沉默的死,无声地抗议着她的仇恨。一个农村姑娘,唯一能主宰的,就是自己的生命。

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对往下淌,曾几何时,我也是想一死了之的呢!虽然不是为爱情。那么弱小的女子,为了爱情,她没有能力与强大的亲情抗衡,她唯有以死抗拒。这份勇气是多么悲壮又是多么悲惨!

从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大致弄明白了:原来这个姑娘是和村里一个叫小九子的青年自由恋爱,但是她的父母嫌弃男方家兄弟多,家境贫困,坚决不同意,为让姑娘彻底死心,她的父母托人给她做媒,找了个在市里卖煤球的跛子,收了人家三千元彩礼,准备过两个月就成亲。绝望的姑娘和小九子决定私奔,但那夜没走出半里路,就被闻讯而来的父母亲友堵截了回去,愤怒的亲友打折了小九子的腿,把姑娘拉回家中锁了起来。才过一周,姑娘就选择了自杀。

死去的姑娘并没得到彻底的解脱和安稳。她的死被其父母亲友视为是小九子的罪过,于是将她的遗体抬到小九子家中,逼迫小九子一家老小为姑娘的亡魂守灵三天,并将小九子家中的所有家具物件打烂砸碎,只差没拆掉房子了。当夜,小九子便喝了满满一瓶农药,紧抱女友的遗体,含恨而去。

这两条鲜活生命的非正常死亡让我心有余悸。我恨死了农村;恨死了贫穷而愚昧的农村;恨死了那些因为贫穷和愚昧而麻木了的灵魂!

也许就是那时候,我萌发了要逃离农村的念头。“死也要死到外面去!”我在日记里用力地写下了这行字。

在当时的我们村,我并非唯一早熟的女孩。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,差不多都有了婆家,或者正在自由恋爱中。除了早婚的小菊,还有阿梅和小桂子等人。在我们村的几个女孩里,阿梅是最幸运的,她的父亲是村干部,大哥也在纺织厂里当干部,所以她尽管也是小学毕业,但还是很顺利地到纺织厂当了纺织女工。阿梅去纺织厂上班不到半年,就和厂里的机修师小蒋谈起了恋爱。

有一次,她骑着自行车下班经过我家门口,我正在门口搓洗衣服,她下车和我聊了一会儿。“你和男孩亲过嘴吗?”阿梅忽然神秘兮兮地问我。这是个让人难为情的问题,但阿梅说起来却很自然。我害羞地摇摇头,然后反问她:“你亲过吗?”她低眉顺眼地点点头,脸也羞红了。“在哪里亲的?”我打破沙锅问到底,感觉很好奇。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告诉了我:“就在我们厂的机房里。”

“什么感觉啊?”我更加好奇了。

“有点紧张,有点激动,因为害怕被人看到……”阿梅说,说完她好像有些后悔告诉我这些,马上警告我:“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啊,我妈知道会打死我的。他们不让我跟小蒋好,说他属鸡,我属狗,我俩不能在一起,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!”

我马上想起小刘村那对殉情的情侣,我对阿梅说:“不管怎么样,你们要争取,都什么时代了,你妈还这么迷信。不过,你家就你一个女儿,你妈应该不会把你往绝路上逼的。”阿梅忧郁地叹口气,说:“走一步看一步吧,反正我是离不开小蒋了。”从她的眼神和口气里,我不难看出,她已经深深陷入了爱河。

阿梅问我有没有真心喜欢的男孩子,我便告诉了她,我真正喜欢的人是川,几年前就喜欢了,但他不喜欢我。她有些惊讶,觉得不可思议。她劝我还是务实一点好,在身边找一个可靠的男孩,至于川——“他都是上海人了,还会回到小山沟找老婆吗?除非他是傻子。”阿梅用肯定的口吻说。她的话让我更加沮丧。

可是,尽管挫折重重,我依然相信,命运还是非常厚爱我的。它喜欢用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关爱我——每当我陷入绝境的时候,它总会不经意地给我柳暗花明的惊喜。

当川远避上海、拒绝和我订亲后不久,老天又把另一个好男孩推进了我的生活。他是我花季里唯一对我动过真情、勇敢地向我表达过爱意的男孩,也是我唯一付出感情认真对待、差点和他谈婚论嫁的男孩,我给了他初吻,但是没有给他终身。我辜负了他,至今都对他满怀愧疚和歉意。

36

我十九岁那年的春天,山上来了一辆载重八吨的大型拖拉机,开拖拉机的是一对兄弟。他们拉的是我们破碎机上粉碎下来的小石子或矿粉,有时一天一趟,有时两趟。他们需要人帮着上货,每次八元钱,我和破碎机上的另外三个同伴接了这活儿。我们就抽空帮着装货,赚点外快。

那对兄弟姓张,是我们河对面的大荆山村的,家里有六个兄弟和一个姐姐。开车的是老四和老五。这对兄弟像两个极端,老四的话特别多,爱和姑娘们开玩笑,油腔滑调;老五很腼腆,和姑娘们一说话就脸红,他常常在我们帮着上货的时候一声不吭地坐在驾驶室里看书,或者蹲在阴凉处远远地看着我们。

不知道有没有人相信,冥冥中一定有第六感存在。比如,有人在你背后长时间地盯着你,你一定会有所察觉。当你猛然回头,一定会碰到一双猝不及防、慌张躲避的眼神。我是坚信人类有第六感的,至少我有。最先给我第六感的,就是老五。

我经常在上货时,随着铲石子奋力扬进车里的动作,会重复低头、抬头的动作。有好几次,每当我抬头的时候,都发现他蹲在我们前方不远的一个石子堆上,默默地看着我。即使我中途换个位置上货,他的目光也会执著地追随过来。后来,我还有意“测试”过几次,在上货的过程中,我在车子的前后左右不停地移动,但我都能在抬头时捕捉到老五的眼神。有时他在我背后,我偶尔回头,也能碰到他躲闪不及的眼神。他像一株傻乎乎的向日葵,把我当太阳一样追着看了。

不过,那时候我刚刚经历川逃亲的打击,也经历过小王的欺骗、金狗家的“棒打鸳鸯”,对感情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。所以,那时老五的眼神对我来说,一点吸引力都没有。

记得很久以前,在一部小说里读到过这么一句话:农村男女的婚姻很简单,有时候,别人的一两句玩笑话,也能成就一桩姻缘。老五和我后来的发展,好像就是和别人的玩笑有关。但老五是真心喜欢我的。

那时候,我们破碎机上的大姑娘和小嫂子在休息时,总是喜欢互相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,说一些无聊的农村八卦。一天下午,大家坐在一起休息瞎聊,一个小嫂子忽然问我:“你理想中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?”我傻乎乎地说:“首先要有点文化,还要聪明能干,愿意养我的父母,长得也不能太次……”正说着,轰隆隆的大型拖拉机开过来了,驾驶座里的老五远远地就冲我们点头微笑打招呼。那个小嫂子忽然指着老五笑嘻嘻地问我:“我看这个老五很有意思啊,他总是看着你笑,会不会对你有意思啊……”“你瞎说什么啊……”她还没说完,我已经一巴掌打过去,我俩笑着滚作一团。令我烦恼的是,从那时候开始,破碎机上的更多人开始拿我和老五开玩笑。原来,不止我一个人发现他喜欢偷偷地注视我,大家“有目共睹”呢。

有一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候,同在破碎机上班的小芳问我晚上是否有空,去河对面的镇上玩儿。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。小芳和我同村,年龄也一般大,小芳非常能干,会犁田耕地、插秧打稻,像个风风火火的男孩子,平时也喜欢和男孩子们打打闹闹,个性特立独行。脾气上来时,她会和她的父母对着干,会离家出走好几天。那时,小芳刚刚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,她的对象小杨是对面大荆山人。起初,小芳的家人嫌小杨家比较穷,不答应。小芳一气之下,干脆跑到小杨家住了几天,将生米煮成了熟饭,小芳家人再也无可奈何了,只好默认了这桩亲事。所以,在村里的大人们眼里,小芳既能干,又有点桀骜不驯,大人对她的印象和评价是毁誉参半的。但在我们同龄人眼里,小芳却是个“榜样”,她能做我们不会做的事,也敢做我们不敢做的事。

晚上吃过饭,洗过澡,我跟爸妈说去河对面的镇上玩儿。他们问和哪些人一起去,我就随口说了破碎机上的几个人,但没敢说小芳的名字,我和小芳约在摆渡口见。守渡口的是我三叔家,因为我极少去河对岸的镇上玩儿,三叔还问我去镇上干嘛,我慌里慌张地说去看电影。

虽然在心里想过,小芳忽然叫我去镇上玩儿有点蹊跷,但是没有想到,她把我带到她的男友家,而老五居然也在那里!原来,小杨家和老五家竟然在一个村。可想而知,小芳一定是被老五所托,给我俩“做媒”的。看到我,老五腼腆地笑笑,给我和小芳倒了两杯热水。当时他穿着一条肥大的军绿色裤子,里面是红色的衬衫,外面一件大外套。他梳着三七开的分头,国字脸,整个人显得很干净,身材修长。

自觉不自觉地,我又开始拿老五和川做比较:一样的沉默寡言,一样的聪明能干。唯一不一样的,是川不喜欢我,而老五喜欢我。

小芳悄悄告诉我,老五只比我大一岁,今年二十岁。我心里一愣,那么他是属鸡的了,可我是属犬的啊。如此说来,我俩的属相是不配的,这种说法在我们农村很普遍。男女在订亲之前,父母都要请人看相算命的,如果两人的属相八字不配,就不能订亲。而“鸡犬不宁”之说早已深入人心,所以我俩是不可能的。也许是因为“鸡犬不宁”的影响,我一开始对老五并没有太多的感觉。

那天他和小杨将我和小芳送到渡口。小芳和小杨故意在前面走得飞快,将我俩远远地抛在后面。那天晚上没有月亮,天阴阴的,也没有星星,只能靠自然天光看清脚下的路。河边的大堤上有许多大石块,是准备筑防汛堤用的,我走得磕磕绊绊。老五离我很近,只要我一趔趄,他就紧张地作出搀扶的样子,但我总是巧妙地躲过了,这种坎坷的石头路,我走得多了。

一路上,老五主动和我说话,并且直奔“主题”,这让我感觉他表面上虽然害羞腼腆,但是骨子里却很执著。他对我说:“我知道你家没有兄弟,如果你愿意和我交往,我们家应该同意我去你们家的,我家有兄弟六个呢……”我没有吭声,我觉得这种表白太快了。而且,我心里还在为他属鸡、我属犬而纠结着。如果让我爸妈知道了,会一百个不同意的。于是我对他说:“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呢。我都不知道我爸妈会怎么想。”他说不急,只是希望我能和他交往下去。我没吭声,因为一时不知如何拒绝。谁知,也就是我这一时的心软,导致了之后对他更大的伤害。

这次私下见面之后,老五再来山上拉货时,也不再“坐视不管”我们上货了,他偶尔也会帮忙铲几铲子石子,或者帮我拉几下翻斗车。渐渐地,破碎机上的所有人都将我们看作了“一对”,说话时总是有意无意将我俩扯在一起,让我又烦又羞。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,何况就在我们山上。继父和妈妈很快就听到了风言风语,回家开始盘问我。我自然一口否定。爸妈再次警告我:“总之不经过我们的同意,你不要在外面胡来!”

说实话,虽然我知道爸妈的出发点是为了我好,但他们教训我的口气,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产生逆反心理——我都这么大了,还要你们管吗?当然我是不敢说出来的,否则,我妈准会被气个半死。我爸也会骂声不听,闹得四邻鸡犬不宁。

虽然我这边“按兵不动”,老五却“主动出击”了。一天,他来山上时,悄悄问我有没有照片。那时的农村男女青年,把交换照片看成是“定情物”的。我当时说没有拍过。他笑了笑,递给我一个小信封,里面有一张硬硬的纸片,凭直觉,我猜那是一张相片。果然,我过后悄悄打开一看,真的是他在照相馆拍的一张半身照,穿着那件红衬衫,双眼含笑,一脸阳光。我还注意到,他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掉了,这个细节让我以后笑话了他很长时间。他不好意思地说,他拍照的时候也不知道衬衫掉了一颗纽扣,没注意。他的憨直有的时候真像川。

我把他的照片夹进了日记本,每天写日记的时候,他都会出现在我眼前。看到他阳光灿烂的笑容,渐渐地让我脸红心跳了。

就在这时,属狗的阿梅和属鸡的小蒋终于冲破了家庭阻力,两人订亲了,这给我的触动非常大,属相八字不能阻隔真正的爱情。因为想通了这点,我对老五不再持拒绝态度了。何况,我真的是非常希望早点踏上婚姻的跳板,早日离开这个家的。

有天晚上,老五约我在渡口边见面。因为我怕三叔看到我后会和继父说什么,便让他到渡口这边来找我,我在河滩上等他。那天,不知出于什么心理,我居然坦白地告诉老五,我曾暗恋过一个男孩子,但他去了上海,并且不愿意回来和我订亲。“我至今依然对他念念不忘,你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,如果说我喜欢你,也是因为你身上有他的影子。”我这么直言不讳地告诉老五。他居然不生气,还笑着说:“那你就像喜欢他那样来喜欢我好了。”现在想来,老五真的很豁达而阳光。我们就这么悄悄地交往了起来。

37

虽然从一开始我就预感到,和老五的交往绝对不会一帆风顺,但是我依然没有想到,父母的态度是那么绝然,并且差点闹出人命来。如果我能预知到和老五最后的凄惶结局,以及此事卷起的轩然大波,我根本不会开始这一段无望之恋。

后来,由于钢铁厂不太要石子了,老五只好去另一个村的窑厂运砖头,隔几天才来山上拉一次石子。但我们并没有停止见面,他经常在晚上涉水来我家找我。他居然找到了一条来我家的捷径——在我家门口的河滩上,有一条细蛇样的小路通往对岸。春天的时候,河水干涸,这条小路便暴露了出来。这样,他不仅省得花钱过渡,也免得被我三叔瞧出端倪来。

我们经常约会的地方就在我家门口的河滩上。春天的浅绿草坪像地毯一样铺满河滩,白天,这里是牛和羊的世界。晚上,这里就成了我和老五约会的地方。我爸妈一般晚上9点多钟就睡觉了,所以老五总是在晚上9点半之后才过来。我们约会的暗号是,他到了我家门口的小路上,就吹口哨《橄榄树》,我听到后,就从我和妹妹住的小屋里悄悄地溜出去。这里需要感谢一下我的妹妹,在那个“非常时期”,她替我掩护了很多次,帮了我不少忙。当然,这也需要我不时地用物质“贿赂”一下。

但偷偷摸摸出去约会总是提心吊胆的,为了避免爸妈发现,每次我们见面都是匆匆的,不超过十多分钟。而他步行过来,却至少要半个小时。每次见面,就是聊最近几天各自都干嘛了,听到或看到一些什么趣事,分享一下彼此的快乐或忧伤。

老五喜欢养鸽子和吊兰。有一天晚上,他捧了一盆吊兰来送给我。是那种常见的金边吊兰,被他养得蓬勃郁葱,叶子又长又阔。“到了四五月份,吊兰还会开出极小的五瓣小花儿,非常漂亮,还散发阵阵幽香呢。”他喜滋滋地给我描述着。我如获至宝,把这盆吊兰捧回家,放在了门外墙边的红砖堆上。然后每天早晚给它浇水,有时呆呆地看它老半天,研究它究竟从哪里开出花来。

母亲也看到了这盆吊兰,问我哪来的,我说别人送的。母亲当时没说什么。但我对这盆吊兰的过分关注和热情,还是让敏感的母亲察觉到了什么。

有一个雨天,山上不上班。小芳约我去河对岸的镇上看电影。我知道,她是去见她的男朋友,同时带我去老五家玩儿。之前几次,我总是和母亲说和别人去看电影(但没说是和小芳一起去),所以她也没有阻拦过。可那天无巧不巧,当我和小芳走到大队时,碰到了从外面打麻将回来的继父,看到我和小芳说说笑笑地出去,继父横了我们一眼,阴沉着脸没说什么。当我们快要走到渡口时,我听到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骂声——母亲追来了!一定是继父回去和她说了我是和小芳一起走的,所以她预感到我们出去不会是看电影那么简单,于是就追来了。可怕的是,她是一路骂着跑过来的!如果她那天不是一路从村里骂过来,如果不是她当众骂我“不要脸”、跟“不要脸的小姑娘学坏”,我或许不会那么叛逆!那天,我第一次做了忤逆女——母亲在后面追,我就在前面跑!母亲五六十岁的人了,肯定跑不过我的。既然你当众骂我“坏”,那我就坏给你看吧!

不过,我没有跑向渡口,而是直接沿着平时拖拉机拉货的马路,一直向市里跑去!小芳则过渡去了她的男友家。母亲见追不上我,最后停在了村口。不过她的叫骂声依旧远远地传来。那一次,母亲让我在村人面前丢光了面子,我也由此“恨”上了她。我那原本温柔善良的母亲,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泼辣粗野了?生活,真的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品性吗?

那天,我一个人跑到江边,在八号码头的江堤上坐了很久很久。这个码头,是当年母亲带着我和妹妹,坐着轮船,从故乡一路漂泊,在此地上岸的地方。当时我真想跳上一艘船,让它把我带回故乡去。但是我没钱买票,也没那个胆。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坐在江堤上看着烟雨蒙蒙的江面哭泣,一边哭,一边想心事。想得最多的,就是何时能够离开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,让我像江鸥那样在天空下自由翱翔……

也许,我的叛逆让母亲伤透了心。不久后的一天,母亲终于做出了一个让我无比吃惊、无比伤心的举动。

那天晚上,老五又来找我。当我听到外面传来《橄榄树》的口哨,就赶紧悄悄开了门,蹑手蹑脚地穿过门口的石头地坪,往河边走去。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瘦长的黑影站在那里,除了老五还会有谁?看到对方,我们彼此相视一笑,心照不宣地肩并肩向河滩走去。这次,老五告诉我,他的四哥可能在“五一”期间结婚,因为四嫂已经未婚先孕了。所以最近家里忙着修房子,请人打家具,忙得不亦乐乎。他还说,今年四哥结婚,明年或后年,就该轮到他了,然后还有老六。但我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欣喜,相反却听到他暗暗的叹息。我明白,对一个普通的农家来说,要把六个儿子一个个娶妻安顿,是非常不简单的事情。即使一个儿子一间屋,也得六间呢。何况,仅有一间屋或许根本娶不到老婆。

那时我也已经大致了解到,老五家因为孩子多,父母又是地道的农民,所以家境非常贫寒。他家的大型拖拉机还是贷款买的,现在因为跑运输的车子多了,竞争比较激烈,也赚不到什么钱。现在,因为要腾出房子给四哥结婚,老五和老六只好每月花30元钱,租了村里一户人家闲置的房子住,那个人家的两口子出门打工去了。严峻的生活考验着老五,也考验着无数像他一样的农村男孩。

“我想去繁昌的山上拉竹子,听说那里可以挣到钱……不过,要是那样的话……我们就不能经常见面了,我大概一个月会回来一次……”老五吞吞吐吐地征求我的意见。我当然明白他家现在急需钱娶四嫂。可是,他要去了繁昌,离我那么远,还是觉得有些不舍。我没有吭声,他可能也觉得我们刚刚开始,就这么远走似乎有些不妥,于是他又赶紧说:“我只是说说的,还没决定去呢。”

那晚见面的气氛有些压抑。现实的窘境像山一样压迫着他,也影响着我。那天晚上,我们在河滩上聊了半个多小时才分手。我满怀心事地返身回家时,似乎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黑影,像个幽灵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。我有些心慌,不是怕幽灵,我们农村人经常走夜路,根本不怕这些,我怕的是临村的那个花痴疯子。提起那个二十多岁的男疯子,大概附近每个村的姑娘都会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——他最喜欢晚上爬姑娘家的窗户,偷看女孩子洗澡或睡觉。

我硬着头皮向前走,那个黑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前面。我回头看看老五,他已经吹着口哨过了河,到了对岸的圩埂上,朦胧的月色下,可以看到他的影子大步流星地走着。我深吸一口气,继续向前走。我盘算着,这里离村子并不远,如果那个疯子敢对我胡来,我就大喊“救命”,我想总会有人跑出来救我的,或许老五也会跑回来。

可我万万没有想到,当我准备从“疯子”身边飞快地跑过时,我听到一声断喝:“站着!”我一下子目瞪口呆!是我母亲!她一直在跟踪监视我!霎那间,对她这种做法的鄙夷、讨厌、反感等等情绪充斥心头,心里堵得十分厉害。我知道,今晚我将面临一场在所难免的风暴了。

一进门,母亲却什么都不说,“扑通”就给我跪下了!天哪!母亲给女儿下跪,这对女儿来说,简直如遭天谴,我被母亲的这一举动击懵了!我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,和母亲面对面跪着,母亲一开始是无声地啜泣着,我也“呜呜”地哭了起来。哭哭哭,哭个肝肠寸断、天昏地暗吧!如果哭能够宣泄所有的委屈和伤心,哪怕哭干身体里所有的水分,我也愿意!

母亲的哭声也开始大了起来,一边哭还一边数落我去世多年的父亲,怪我父亲给她留下了两个拖油瓶,还这么不听话,要把她往绝路上逼等等……

从来没有哪一次,我像这一刻那么讨厌和怨恨我的母亲!我既同情她这大半辈子遭受的生活磨难,又对她的愚昧粗鲁的家长制作风感到切齿的愤恨!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片灰暗,看不到一丝色彩。我越发绝望,哭得更加肝肠寸断!我边哭还边想着老五:此刻你睡了吗?你可知道这时的我在经受着怎样的折磨?如此一想,心里更加揪痛,泪水更加铺天盖地……

我就那样和母亲面对面跪着,哭着。我不知道怎样劝解她。难道我错了吗?我和母亲相对跪着哭泣的时候,继父不仅没有劝解,反而火上浇油:“你要是不和那个小混蛋断了,你妈这条老命都会送在你手里!”母亲更是一副决绝的神色:“有他,就没我;有我,就没他!不然,我就跳河给你看!”母亲呀,你为什么对女儿如此苦苦相逼呢?

那一年,母亲已经五十六岁,因为生活的操劳,满头青黄不接的花发,满面如刻刀雕琢的皱纹。母亲瘦削的身体用骨瘦如柴形容也不过分,而她跪在我面前无助地哀哀痛哭的画面更让我心如刀绞——我怎么能逼死母亲?

那天晚上,母亲固执地在地上跪了很久,直到我答应她和老五断绝来往,她才站起来。一站起来,母亲就和我抱头痛哭!这次的痛哭是为了安慰我——母亲边哭边说:“你别怪母亲心狠,我也是为你好!我都打听过了,老五家里很穷,兄弟那么多,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,你跟他只有受苦。你在家里已经受够了苦,我怎么能眼睁睁再看着你往火坑里跳?再说,你如果不找个好人家,我们老了以后,靠谁养?我们只能靠你啊……”

母亲的话再次引发我的泪水。是的,我们家没有兄弟,我是老大,我不承担赡养父母的重任,谁来承担?我如果不找个经济条件过得去的婆家,父母的晚年怎会幸福?那一夜,和母亲的相对而跪让我刻骨铭心,至今难忘。

那天夜里,我回到小屋时,妹妹已经熟睡,而我躺在床上,依然无法平息泪水的汹涌,它们无声而飞快地淌过面颊,流过发丝,侵入枕巾。我恨极了母亲的棒打鸳鸯,也恨极了自己的命运。我再次想到了小刘村那对苦命的殉情恋人。我甚至想,加入我和老五也那样殉情了,是不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?

但我那时已经十九岁了,不再是十五六岁的莽撞年龄,哭过痛过之后,还得面对现实。是谁说的——真正的坚强,不是不哭,而是含泪继续奔跑。

38

就在我和母亲相对而跪、抱头痛哭的第四天晚上,我被母亲“恩准”最后见一次老五,去和他把话说清楚,从此不相往来。当然,这也是我苦苦争取来的一次机会。母亲说,来回只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。晚上八点半,我就出门了。我是一路跑着的,我想节约一点在路上的时间,和老五多说一会儿话。那时应该快到六月了吧,河滩上的绿草越发浓密起来,到了七月,它们就会被上游袭来的洪水淹没了,河滩就会成为一片汪洋。就像阻隔牛郎织女的天河,它以后也将成为阻隔我和老五见面的“天河”。

那天晚上,我特意穿了那双虽然不新、却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球鞋,平时是舍不得穿的,这是我唯一像样的鞋子。可是,在跨越一道河沟时,因为性急,也有点紧张,跨越时步子小了点,鞋子——我的干干净净的白鞋子,居然陷了进去!天啊!无法形容当时心里的沮丧和懊恼。回家换鞋吗?来不及了,再说,回家也没有鞋子可换。我只好拖着湿漉漉的糊满淤泥的脏鞋子继续奔跑。

大概十多分钟,我就跑到了老五家,好在小芳第一次带我过来玩时认过门的。谢天谢地,老五在家里。我在门外,就看到他瘦长的身影在堂屋昏暗的电灯下晃来晃去,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我哽咽着喊了一声:“志刚(老五的本名)……”他扭过头,一下子看到站在门外的我,立刻惊喜地叫起来:“你来啦?快进来!”可我真不想进他们家的门,因为我的鞋子太脏了,不想让他家的人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样子。他还是不由分说,把我拉进门,这才看到我脏兮兮的鞋子。他二话没说,立即去厨房给我打来一盆水,让我洗脚,然后换上他妈妈的鞋子。等我洗完脚,他又拿上刷子,在盆子里帮我刷鞋子。刷完,又拿出去清洗。默默地看着他为我做的这一切,真的百感交集,泪水如潮般在眼眶里涨涨落落……

他的爸妈非常憨厚老实,看到我来,乐得合不拢嘴,一个劲问我吃晚饭了没有,要不要再吃点什么。他爸爸一边让他妈给我做一碗糖水荷包蛋去,一边叫我和老五去房间里说话。真是一对慈祥和蔼的父母。由此想到我的父母,不禁更加悲从中来……

我对老五说,我马上就要回去了,你一边送我,我一边和你说话。

这时,他妈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荷包蛋出来了,碗里有两只鸡蛋。我无法推辞,只好吃了一个,另一个给了老五吃。

吃罢,我依旧换上我湿漉漉的白鞋子往回走。老五让我就穿他妈妈的鞋子回家,说下次见我时,再把鞋子还给他。下次,还有下次吗?我心里钝钝地痛着。我们从他家出来,走不多久,就到了堆满石块的河堤上。沿着河堤继续向前走十几分钟,就到了和我们平时见面的那片河滩。

那夜的月亮像个钩子一样斜斜地挂在天际,满天都是碎钻一样的星星,朦胧的月辉笼罩四野,蛙鸣一片。远处的村庄里有一些未熄的灯光闪闪烁烁的,像一双双偷窥的眼睛,似乎想看看我究竟怎样和老五告别。

老五似乎也意识到我今晚“来者不善”,因为我以前从来不主动去他家找他,今天泪眼汪汪地去他家,一定没什么好事。在河堤上,我终于艰难地开口了:“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……我爸妈不同意……”他愣了一下,很快反应过来:“你爸妈都没正式见过我,为什么不同意?”我不知说什么好,因为怎么说对他都是伤害,唯有哭,才能让他明白我的苦衷。

他忽然停下来,不走了。看着我,他居然也满脸泪光!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哭!他的泪水让我更加心如刀绞。我们就那样站在河堤上,相对无言,唯有泪千行。“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,没想到,是这样的结局……”男孩子哽咽着说话的声音尤其让人心碎。

“你还不如用这些石头把我砸死,我还好受些。”他一下子坐在一块石头上,双手抱头,无声地啜泣起来。我终于忍不住哭倒在他的怀里,我们就那样抱在一起无声地哭着。这是一个情不自禁的拥抱,在这之前,我们从来没有任何亲昵之举。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伤心,他从来我都只给我看到笑脸,愁容都很少见到。我摸着他泪水横流的脸,喃喃地说:“如果不是我妈以死相逼,我是不会退缩的。我妈吃了太多苦,我不能再让她伤心了……”

直到哭够了,老五才伸出手擦去我满脸的泪痕,他的手掌上有一些干活磨出的老茧,但是并不影响他对我的温柔。他哑着嗓子对我说:“不管你爸妈最后能不能接受我,在你嫁人之前,我都会等着你。你有什么困难,我一定会帮你,你就把我当哥哥一样吧……”这是他对我提出的唯一的要求,我哭着点了点头。之后,他把我拉起来,送我回家。我们走得很慢,我全然忘记了妈妈只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限,以后我们将不再见,咫尺天涯,那么这一晚我就再次做回不孝女吧。一路上,我们再也没有说话。他紧紧握着我的手,他粗糙的手掌心有些冰凉,传递出他内心的绝望和疼痛。

送我过了河滩,已经看到我的家了,我们不能不分手了。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,也许母亲此刻正站在门口偷看吧,但我无所谓了,泪水再次像决堤的水一样冲出眼眶,我紧紧地抱着老五的腰,把头埋在他的胸口,恣意地哭泣着。他双手抱着我的肩膀,把下巴顶在我的头上,我知道,他也在哭,我能听到他压抑的抽泣。小王木匠、金狗和川,都没有让我如此伤心过,因为他们对我的爱、没有老五对我的爱来得深切。也许,随着年龄的增长,也更加懂得什么叫珍惜了。当我懂得珍惜爱情的时候,命运却又将它从我手里夺去了。

最后,我推开了老五。这一刻,真正体会出什么叫“依依不舍”。我回头走了几步,他还站在原地。“你走吧,我看着你回家……”他轻轻地说。我转身欲走,他却突然跑上来,一下子拉住我,再次紧紧地拥我入怀。他的双臂坚强有力,勒得我肩膀发痛。之后,他掉头就走,再也没有回头。

回到家,母亲果真在等我。看着我哭肿的双眼,她什么也没有说,而是催我去睡觉。可我能睡得着吗?我有些怨恨母亲,严酷的生活将她磨练成了一个狠心的妇人,她已经全然忘记了父亲去世之后,我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的日子。那时候,我们家也很贫穷,但是母亲多么疼爱我们啊!

我和老五“分手”后不久,他就去了繁昌跑运输。临走时,他还托小芳转交我一封短信,信里说,让我等他,如果他在外面挣了钱,就回来造房子,争取让我的爸妈接受他。这封信再次让我泪眼模糊,我也暗暗决定:要等老五回来,然后慢慢做父母的思想工作,争取让他们改变观念。

39

但是,命运之神对我来说,真是个讨厌的“编剧”。为了让我的人生充满不可预料的变数,他总是喜欢出其不意地给我的人生来一些小灾小难——从7月份开始,我妈又病了,和去年一样,直喊肚子疼,成天躺在床上哼哼,吃不下饭,人也急剧消瘦。继父去请邱医生来打了吊针,开了几片止痛药,邱医生建议最好送到医院去,以免耽搁病情。

时隔一年,我们再次将母亲送到了铁路医院。医院一检查,说是胆结石。我们都很纳闷:母亲去年不是做过胆囊切除手术吗?怎么今年又患胆结石了呢?医生的解释是,去年只是切除了母亲部分坏死的胆囊,没想到剩余的胆囊过了一年又长出了结石。没办法,母亲只好又挨了一刀,将剩余的胆囊全部切除了。和去年一样,还是我在医院陪伴母亲,每天面对医院财务室如狼似虎的催款,母亲三天两头就被断药,我焦头烂额。

一天下午,我妈正在昏沉沉地睡觉,隔壁病房的一个陪床的小姑娘忽然来喊我,说外面有人找。我纳闷地走到住院部外面,立即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站在树荫下——是老五!天哪!他怎么来了?我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,热泪盈眶地向他跑去。这是我们那次河滩分手后第一次见面,已经有一个多月了,见面的刹那真是百感交集,仿佛有许多话要说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他更黑更瘦了,满头是汗。因为天热,他剃了个平头,显得更精神了一些。

看到我远远跑去,他的眼睛马上笑成了一条线。我喜欢看他笑的样子,抿着嘴,眼睛笑起来又细又长,无限深情的样子。我在他面前一米左右停下,也笑了。热辣辣的阳光穿过树荫落在我们身上,细碎的影子在我们的脸上摇摆不定,那么戏剧化,又那么真实。

老五微笑着递给我一只小塑料袋,咦——里面居然是几个我最爱吃的水蜜桃,个个大如拳头。他说刚从医院门口经过的时候,看到有贩子挑着担子沿路叫卖,看着很新鲜,他知道我爱吃,就买了几个。说着,他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,递给我。“我听大宝(小芳的男朋友)说你母亲生病了,就先凑了1000块钱……不过,这里面只有995块钱了,那5块钱被我买了桃子……”我眼眶一热,嗫嚅着说: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你……”他笑了:“暂时先不提这个,你妈看病要紧。”

我努力压下喉头的一股哽咽,平静了一下心情,才问他:“你有没有钱坐车回去?”

“我是开拖拉机来的,我弟弟正在外面等着呢。我们不回家,还要去繁昌拉竹子。”说着,他准备进病房去看看我妈。我赶紧拦住他,我说她正在睡觉呢。其实,我更怕我妈看到他,会不给他好脸色看,徒增尴尬,我想还是不见的好。

我们见面只有短短的十多分钟,他就走了。捏着那个雪中送炭的信封,心头说不出的感动。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,1000元钱应该相当于现在的一万元了吧?或许更多。而且我妈曾经那样间接地伤害过他,他居然不记恨。除了因为爱我,还能因为什么?这些钱,不知道他要装多少货,流多少汗才能攒够呢。如此质朴的男孩,纯真的爱情,哪里还能找到?

回到病房,我妈已经醒了,正在四处找我呢,她要解小便,因为腹部还插着管子,挂着胆汁袋,不能去厕所,所以只能躺在床上用便盆解决。我妈问我去哪里了,我支吾了一下。虽然在病中,我妈还是很精明的,她看到我手中有个信封,问我那是什么。我想,这也许是个良机——让我妈从这件事情上看出老五的人品,从而接受他。于是,我自作聪明地告诉妈:“是老五送来的。”

没想到,母亲马上当着病房里其他三个病友的面大声嚷嚷起来:“你给我把钱退给他去!老娘就是死,也不用他们家的钱!”我那个尴尬啊,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。在住院的这几天时间里,我妈早已在和病友的聊天中,把我和老五的“家丑”播撒得人尽皆知。所以,我妈这么一骂,大家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我哭着冲了出去,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。

当然,我没把钱马上还给老五,毕竟母亲的生命要紧。在其他病友的劝解下,母亲没再继续骂我了。过了几天,我爸借遍了村子,凑了1000块钱,然后亲自送到了老五的姨妈家(他姨妈家和我家同村),托他姨妈将钱还给老五家。从这件事上,我看出了爸妈的决心——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老五了!

同时我更想到,老五知道我父母的做法后,会是怎样的尴尬和难过?也许他送钱来,什么都没有想,只是为了帮助我渡过难关,而我父母,却以自以为是的“骨气”,将他的一片诚心践踏于地,这是怎样的一种羞辱?老五会不会因此而恨我的父母?父母的决绝让我无比痛恨和绝望,我甚至恶毒地想:再多些灾难降临我家吧,看他们如何坚持自己的贫困和愚昧。

然而,不久后,我爸妈的态度又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——居然同意我和老五订亲,但是有一个无比苛刻的条件。就是这个让我难以接受的条件,使我作出了一个大胆叛逆、惊世骇俗的决定。

二十多天后,母亲的腹部又挂着胆汁袋,躺在板车上被我们拉回了家。我则继续回到破碎机上上班。每天晚上回家,总是碰到一两个要债的人坐在家里,继父总是唉声叹气,陪着笑脸说尽好话,要求宽限几天。因为没有钱,刚刚动过手术的母亲一点营养都没有,甚至每天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,就喝粥,让人看着心疼。

有天晚上,姑妈来我家看我妈,坐在床沿上和爸妈说话,我在灶台边洗碗。继父像祥林嫂一样,又在房间里向姑妈唠叨着我家眼下的困境。然后我听到姑妈压低声音说:“女大不中留,要不你们看看谁家有意,就把大外甥女许配了吧,好歹有个人能够帮着撑撑这个家,反正迟早要嫁的……”

也许是被债主逼急了,也许是姑妈的的建议起了作用。那天晚上吃过晚饭,继父吭吭哧哧、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:“你去和老五说说,只要他家同意出一笔养娘费,把我们家的债还掉,你们俩的亲事就算订了。”躺在床上的母亲没有吭声,想必他俩已经合计好了。“养娘费”,是我们当地农村订亲时要彩礼的一种普遍说法。就是母亲把女儿养这么大不容易,谁要娶走女儿,就要付出一定的“养娘费”。听说还有些地区,甚至会用一杆秤,秤一秤女孩有多重,然后论斤决定让男方家付多少“养娘费”。

这个消息对我和老五来说,真是太好不过的消息了。如果放在一个月前,我会欣喜若狂、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五。可是,这一刻,这份欣喜却打了折扣!在感到意外的同时,也感到深深的悲哀,强烈的自尊让我不得不想到这些——老五也许不在乎我父母翻云覆雨的态度,但他的家人会怎样看待我家现在的主动“求婚”?在别人看来,我爸妈这种前后反差巨大的态度转变是不是有些太势利了?哦,你们家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,现在有了困难就主动示好,还要几千块钱彩礼,这种做法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?如果老五的家人很有骨气,一口回绝了呢?

心里很堵,很难受,我忍不住对父母吼道:“你们这样做,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?太丢人了!要说你们自己去说,我不去!”父母也许没想到我会发这么大的脾气,母亲气得在床上抹起了眼泪。我是不忍心让母亲伤心的,但是他们的做法确实让我很难过。继父则高声反驳我:“你以为我们愿意这样做?你也看到家里的情况,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还债?你要有办法,你就拿出来啊……”

是的,我已经十九岁了,我应该承担一部分家庭责任了,我自然理解父母的无奈。可是,我真的不愿意就这样被“卖掉”,虽然是“卖给”老五家。这种“买卖”来的婚姻,即使我日后到了婆家,也会尊严扫地,将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。

如果我们家没有外债的压力,而是正常地和老五订亲,我当然非常愿意,非常求之不得。但是,现在的家庭情况和父母态度的巨大反差,让我对订亲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——我偏不愿意!

40

我和父母的关系前所未有地僵化起来。每天晚上,在沉默中吃过饭,继父都会冷着脸,一边抽烟,一边话中有话地自言自语:“这日子没法过了,没法过了,迟早要逼死人……”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。但我装着没听见,无动于衷。

那时候,16岁的妹妹好像也神出鬼没地进行着一场幼稚的恋爱,或者说,她是被动地进行着一场恋爱。追她的那个男孩是她的初中同学,是外地人,几年前,他的父母带着四个儿子搬到我们村,在山脚下的路边上造了两间小房子,我每次从他家门口过,都很奇怪:两间房子如何住下六个人(因为其中一间还是厨房兼饭厅)?但显然我是多虑的。

那时候的夏夜,我和妹妹共住的小屋的后窗台上经常会出现几枝神秘的栀子花,一开始我以为是哪个暗恋我的男孩所为,弄得我神不守舍了好一段时间,但始终不得要领。妹妹那些时总是泰然自若,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花儿是送给她的。后来我才知道,其貌不扬的妹妹早就被她的一个初中男同学惦记上了。

妹妹是个外刚内柔型的女孩,比我更倔强,从小到大,她挨母亲的打骂最多。母亲经常用杞人忧天的口气告诫妹妹:“你这么犟,看以后哪个婆家会要你,就是要了你,婆家人也不会喜欢你,你脾气不改改,以后会有你的苦头吃……”

那母亲显然是想用这种过来人的口气教育妹妹,让她改改臭脾气,但妹妹从来都是置若罔闻,偶尔还会伶牙俐齿、不客气地顶撞母亲:“我以后怎么样不要你管!我吃苦吃甜跟你没关系!大不了我不嫁人!”

继父如果在场,准会接上一句:“你嫁人,哪个养你?你一辈子吃我们的、喝我们的啊?我们死了你怎么活?”

妹妹马上就回敬道:“我有手有脚,我自己养自己,不要你们操心!”

父母常常被妹妹噎得无话可说。继父最后顶多翻着布满白内障的眼球说一句:“你上辈子是什么虫子变得吧?怎么会有你这个精怪……”

而母亲只会气恨恨地说一句:“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忤逆的女儿,早晓得你这么不听话,当时就该把你淹死在尿桶里。”

妹妹也不示弱:“谁让你生我的?你以为我想到这个世界上来啊?我还不想来呢,都是你害我吃苦……”

母亲和妹妹吵架的结果,往往是以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哀叹而告终。我很佩服妹妹这一点——敢对父母说我不敢说的话。

妹妹的初恋被曝光也是由于那个冒失的男孩寄来的情书。那个男孩初中毕业后,就当兵去了外地,之后就开始给妹妹写信。和我一样,妹妹的情书没有逃脱被父母没收和被别人阅读的命运。对于妹妹的感情,父母对她的态度和对待我的态度如出一辙。怒骂、警告、威胁、烧信……手段用尽。妹妹比较内向,但也很内秀,平时她习惯以沉默对抗强硬,她的外表看起来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,其实内心感情十分丰富。偶尔,我会向她打探那个男孩的情况,不知道是她提防我向父母告密,还是确实没什么好告诉我的,她只是说:“其实我也不喜欢他,是他喜欢我,我只当他是同学而已。”

那个男同学的来信,也揭开了我们的窗台上那些栀子花的来历。我知道这个秘密后,也不禁感叹了一番——也真难为了那个男孩如此煞费苦心,要知道,我们的后窗户正斜对着茅坑,所以我们夏天从不敢开窗。而他要想顺利地将栀子花放在我们的窗台上,不仅要**上来,还要注意不要失足跌入茅坑,另外还要使劲屏住呼吸才行。可见,爱情的力量是那么伟大,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,总有一些爱的细节,让人过目难忘。

不知道是慑于母亲的以死相逼,还是确实对那个男孩没有太大好感,妹妹最终还是给那个男孩写了一份决绝信,请他不要再写信来,免得闹得我们家庭不和。那个男孩之后果真再也没有写过信来。妹妹的初恋,就这么无疾而终。因为有过类似经历,所以,我对妹妹的“失恋”充满同情,但我从来没有安慰过她,就像从来也没有人安慰我受伤的心灵一样。那时候,我们都没有什么朋友,不管悲痛还是喜悦,都只能自己慢慢消化。穷孩子的成长过称,就是如此平凡而残酷。

就在我和父母因为向老五家要彩礼而闹僵的时候,一个我本该忘记、但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再次出现——川。他又是回来忙“双抢”的。

川回来的时候,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。一边是巨债的压迫,一边是父母要我向老五家要彩礼的逼迫,心情极为压抑。

令我惊讶的是,川这次回来后,竟然又主动来我家看望我妈。他进门的时候,继父有些惊喜地“哎哟”了一声,连忙站起来让座。而我在短暂的意外后,则有些怨恨地看了他一眼,转身去了我的小房间。难道他忘了他春节时的逃亲行为吗?他怎么好意思再来我家?

隔着裂开的墙缝,我依稀听到继父和川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家眼前的生活困境,说家里如今欠下了几千块钱外债,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完。山上的石头也越采越空,眼看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了,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啊……我觉得继父真是无聊,为什么总是像祥林嫂那样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悲苦?别人又不是救世主,没有义务来拯救你,你何苦自讨没趣?我恨恨地想着,越发觉得继父又可怜又可悲。

过了一会儿,我听到川在跟继父告辞。可他在经过我小屋门口的时候,又停了下来,然后我听到了敲门声。他进来后,便将手上的一样东西递给了我。竟是一本精美的影集,很大,四四方方的,可以放很多照片,扉页上还端端正正地写着我的名字。这是我有史以来,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。

我由衷地对他说:“谢谢你,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。”他笑了笑,说:“不贵重,只要你喜欢就好。你是我在村里最好的朋友,我回来应该给你带礼物的,你不要和其他人说哦,我什么都没给他们带……”哦,什么时候他把我当作了最好的朋友?——嗯,是的,我们只能是朋友。

我请他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坐下,我则坐在床沿上,手里一直捧着他送我的大影集。我多么希望听到他对春节没有回来的事情做个解释啊,但是没有。我也沉默着。心里一直在想:你春节时放了我“鸽子”,现在你又来干什么?

过了一会儿,他没话找话地说:“你家……唉……确实挺不容易的……”

我用冷淡的口气说:“没什么啊,反正就是这命,人只要活着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他继续没话找话,说现在很多人去上海打工,在饭店里刷盘子也能挣几十块钱呢,可惜我们村从来没人出去打工。

打工?这是一个新颖的词汇,也是我第一次听说。我开始有了兴趣,围绕着打工的话题和他聊起来。他说他们单位里有很多四川工人的子女都在上海打工,在郊区租个便宜的房子,一家人都在上海生活,比在家里种地不知强多少倍。他的话引起了我的遐想——我多么羡慕那些能够外出打工的年轻人,不管能否挣到钱,但起码见到了外面的世界啊!那年,齐秦的歌正风靡大陆,他唱的《大约在冬季》里就有这么一句歌词—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,外面的世界很无奈。我想,外面世界的精彩一定大过无奈吧!何况还是大上海。可是,那些精彩不属于我。

我们没聊一会儿,妹妹过来睡觉了,川自觉地走了。晚上,捧着那么崭新的影集,我的心里乱糟糟的。我成了他最好的朋友。是的,朋友。

41

那些天,父母似乎还在鬼鬼祟祟地进行着另一项“阴谋”——他们见我如此叛逆,不肯向老五家要彩礼,便托人给江苏的红英表姐写信,让表姐给我在江苏物色一个家境殷实而可靠的人家,将我送到江苏去。当我得知这件事时,对父母的怨恨更加深重。此时的我,就像家中的一篮鸡蛋,他们迫不及待地要拿到集市上卖掉,换回生活必须的柴米油盐。

其实,我的遭遇和处境,在当时的农村十分普遍。我们那里甚至一度十分流行换亲——有些人家因为家境贫寒,男孩娶不到老婆,于是便让姐姐或妹妹嫁到别人家,换来别人家的姐姐或妹妹成为老婆。但这种没有感情的换亲,换来的往往是不幸的婚姻。一旦其中有一对夫妻因感情不和闹离婚,那么另一对夫妻也无法继续平静地生活,两户人家一定会闹得鸡飞狗跳、家破人亡才善罢甘休。

如此比较,我还算是幸运的吧!至少我没有哥哥需要我去换亲。可是,如果父母要“包办婚姻”将我送往江苏,我却是千万个不愿意。我宁愿放下自尊,去和老五家要彩礼。有一天晚上,当母亲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“这种日子不如死了好”的时候,我实在受不了她这种可怜兮兮的“苦肉计”和“攻心战”,我气呼呼地扔下一句——“你们不就是要彩礼吗?我去向人家要好了,看你们要了这点钱,还能不能咸鱼翻身”就跑回了小屋,把满腔委屈和愤恨倾诉在了日记中。

那天晚上,刚好川又来到我家,我听到他在隔壁和我继父说话。可是,没过一会儿,我就听到川在敲我小屋的门。一进门,他一进来就吞吞吐吐地问我:“你……真的……要订亲了?”我一下子愣住了,马上反应过来一定是继父告诉他的,继父干嘛和他说这些?而他,为何如此介意?还特意过来向我求证?

他在问我的时候,眼睛并没有看着我,而是一直盯着墙上我画的“红楼十二钗”中的王熙凤看着,那是我画得比较成功的一幅水彩画。我坐在床沿上,他坐在靠墙的椅子上,十五瓦的灯泡悬在低矮的屋梁上,用一副漠然的眼神看着我们。我低着头,摆弄着手里的日记本,不知如何回答他。但他的话却引发了我的伤感——你现在为什么要关心我?我是你不要的姑娘,我和谁订亲与你有什么关系?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暗恋你明白吗?也许订亲不多久,我就会成为别人的新娘,但你知道我曾那样执著地爱过你吗?那些纠结而又难言的心事,可怜而又可悲的父母,多难而又严酷的家境,沉重而又难卸的压力,漫长而又无望的人生——为什么全都由我背负?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可以替我承担?为什么在我需要你的时候,你却躲而不见?现在却又惺惺作态假装关心我?

越想越伤心,一低头,一串眼泪没出息地掉了下来,滴滴答答地落在手中拿着的日记本的塑料封皮上。

他顿时手足无措,不知如何劝我,“你不要哭嘛……不要哭嘛……”他越说,我反而哭得更厉害。我多想把满腹心事向他述说,但又从何说起?

哭了很久,泪水都打湿了日记本封面。这里面,记载着多少我的心事啊!更多的是对他的暗恋和思念,即便在其他的男孩追求我的时候,他的名字也从没间断过。可是,如今他就要走了,而我也快要订亲了,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白我对他的感情。该不该告诉他?我用手搓摩着日记本的封面,内心无比矛盾。

如果不告诉他,也许是一辈子的遗憾!如果告诉他,他又会怎样看待我?

矛盾了许久,我还是决定告诉他,从此了解这段无望的感情,清空自己的心灵,不管以后选择怎样的婚姻,也了无遗憾了。想到这里,我默默地从枕头边拿出十多本日记,递给他:“你拿去看吧,走之前还给我。”

他似乎有些吃惊,犹豫着不敢接。我说:“别的也没什么,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年我心里的秘密。”他将信将疑地拿走我的日记。之后的两天,川没有来我家。而我也一直在揣测他看了日记后会有什么感想。

两天后的晚上,他又来了,把所有日记都拿来还给了我,他神色凄然,重复着说一句话:“我没想到,真的没想到……”他是个木讷的人,不会说话,但我仍然能够明白他的意思:他没有想到,我从十四五岁至今,整整四五年的时间,一直隐秘而无望地暗恋着他!

那天晚上,他像个傻子一样,喃喃着重复了数十遍“没想到”,一边还轻轻地叹气。而我,因为他明白了我的一片心,也没有了任何遗憾,竟然有些轻松。我甚至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:“上海有女孩喜欢你吗?”他勉强苦笑笑:“哪里有!我们单位那些上海女孩,眼睛都是朝天看的,根本不把我们这些外地人放在眼里。”接下来又是相对无言。气氛有些沉闷,我只好没话找话:“除了那些上海女孩,还有其他在上海打工的女孩啊!你不是说,有很多四川女孩在那里打工吗?”

他又叹口气,说:“我根本没有往那边想过,你知道的,我小时候就想当和尚。所以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,接着主动说起了春节时为何没有回来,“要不然,我今年春节就回来了……你是个好女孩,我怕耽误了你……但我没想到,你对我的感情这么深……我真的没想过,我只觉得你跟别的女孩不一样,很特别,可以做好朋友……”

我一边摆弄着日记本,一边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:“都过去了,没关系的,给你看了,我也就了却了一番心事。其实老五对我很不错,他的性格和你有些相似,我只是痛恨我爸妈出尔反尔,把我当商品一样卖了……”可他似乎并不愿听这些,一个劲地沉溺于他的“没想到”当中。没坐一会儿,他就告辞回家了。

没想到,第二天晚上,他又来了。他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,一来就问我:“你想不想去上海打工?”我愣了。这从何谈起啊?即使想去,现在也不是时候。我妈还在病床上呢,怎能一走了之?

见我犹豫的样子,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:“我看你现在家里也挣不到什么钱,还债确实很难,不如去上海找份工作,我可以帮你找……”他越说越脸红,最后又补充道,“你放心,我会把你当妹妹一样看待的……说不定……以后我还会帮你在我的同事里介绍个对象呢……”为什么要特意说这些呢?是故意的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的说法?还是让我不要因为他愿意带我去上海而“赖”上他?而他现在所做的只是为了帮助我家、帮助我,而没有其他任何私念?……

不管怎么想,我得承认,他的话好像上帝突然为我打开的一扇窗,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!去上海打工,多么美好的憧憬啊!

可是,我们村从来没有人出去打过工,何况一个年轻姑娘,我的父母会同意吗?如果我出去打工了,老五怎么办?如果让他知道我是去上海打工,他会怎么想?虽然我迫于父母压力,和他说了分手,但是我们各自的心里都没有放下对方,都在等待可以光明正大交往的机会。如果不是父母迫于生活压力,迫不及待地用“订亲换彩礼”,也许我也不会如此叛逆地“抗旨不遵尊”了,也许我和老五已经赢来爱情的柳暗花明了。

可是,命运就是如此阴差阳错。它在我最彷徨、最无助的时候,将我曾经深深暗恋的男孩重又推到了我的面前,并且给了我一个无比心动的诱惑——去上海打工!

我承认,这一刻的自己是自私的、势利的。对我来说,去上海打工的诱惑比什么都大,甚至大过了对老五的爱。我扪心自问:如果不是川建议我去上海打工,换了别人,我还会跟他一起去吗?答案是犹豫的。因为换了别人,彼此不了解,我肯定不敢轻易跟他走。但换了川,我就敢肯定地回答——我愿意!这里面,依然有曾经的爱的砝码存在。另外,我相信,他不会害我。

那天晚上,我没有告诉川自己的决定,我说我要考虑考虑,再告诉他。

他走了,但我整夜无眠。躺在床上,我试探着问妹妹:如果我去上海打工,你说好不好?

妹妹想了想,说了一句让我十分伤感的话:姐,你要走了,我怎么办?

黑暗中,两行泪水爬过面颊,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枕头上。是的,此时的我如果离开这个家,多像一个逃兵,毫不负责地将压力转嫁给了妹妹,她将重复我的命运。可如果我不走呢?一,也许我会厚着脸皮向老五家要一笔不菲的彩礼和“养娘费”,帮家里还掉债务,然后嫁到他们家,在他们家过着也许没有尊严的生活;二,也许会遵从父母之命回到江苏,同样要一笔彩礼,然后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。我该走哪一条路?

妹妹睡在我的脚头,久久没有动一下,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。我在这头抚摸着妹妹的脚说:“你别担心,我出去打工就是为了挣钱还债,我会每个月寄钱回来的。如果我在外面混好了,说不定还会把你接出去呢。”听我这么一说,妹妹好像安心了一些,马上鼓励我:“姐,你出去吧,争取在外面站稳脚跟,然后把我带出去,我早就想离开这个‘活死人墓’了。”“活死人墓”的说法,是几年前妹妹对我们这个家下的定义。虽然刻薄,但很真实。

42

思想斗争了一晚上,第二天,我还是鼓足勇气,对爸妈说:“我想去上海打工,川说可以帮我找工作。”

谁知,继父一听立即跳起来:“你要走了,家里怎么办?你让老子一个人累死啊?”继父就是这个脾气,他胆小怕事,根本没有主心骨,他以为,我一走,就把家中所有的担子抛给了他。我对继父说:“我找到工作后,会每个月寄钱回来的。”“你会寄多少钱?”继父马上很现实地追问。“现在我哪知道我能找到什么工作,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呢!”我十分反感继父的语气,说话也有点冲。继父马上摇头:“那你不能走!还是在家呆着吧!”

母亲一开始也不同意我去上海,“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,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?我要是马上闭眼了,你还能来得及回来?……”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,弄得我的心情也很压抑。

那天,和爸妈的谈话没有结果。但是,我要去上海的心已经被鼓舞了起来。我暗下决心:无论如何,我要去上海打工!谁也无法阻拦!

之后两天,我继续和父母软磨硬泡,但他们死活不松口。而川三天后就要走了,我得想办法说服他们。我知道川的话比较有说服力,而继父也比较相信。于是,当川再来我家时,我便让他去帮我向父母说情。

那天晚上,川用肯定的语气对我继父和母亲说:“大伯大妈,在上海挣钱真的比在家里砸石头和拉翻斗车强多了。我们单位有很多四川老工人的子女,都在上海打工,一家人在上海郊区租个房子,过得很惬意。像美萍这样的女孩子,即使在饭店里端盘子洗碗,每个月也能挣到七八十块钱,又不用风吹日晒,餐馆还管吃管住呢。”

“你要走了,村里人会怎么说我家啊!唾沫星子淹死人哪……”躺在床上的母亲又抹起了眼泪。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。那时候,我们村还没有一个人出去打工过,对“打工”这两个字的定义,也没有现在这般简单明了。那时候,一个农村女孩不明不白地远离家门去遥远的城市找工(并且是和一个男孩子),世人的眼光是非常复杂的。而农村人,最讲究面子,一户人家发生了什么事情(尤其是丑事),不出一天,全村人都会知道。所以父母一方面不舍得我出远门,一方面更担心面子问题。

但身为“当事人”,我却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我。我当时想,如果我出去了,也许就不会回来了,但我不能不考虑父母的面子。想来想去,我对父母说:“如果有人问我去了哪里,你们就说我回江苏老家找工作去了。”

“你以为人家那么容易相信啊?”继父驳斥我。接着他又大吐苦水:“不是我不让你走,你看家里要债的都踏破门槛了,我答应了人家,这个月底还一笔钱的,到现在还没着落,你说怎么办哪,我真要愁死了……”

不论我怎么苦苦哀求,也无论川怎样描绘上海的钱好挣,甚至川还对继父说:回上海后,马上寄三百块钱给我家救急,但父母依旧没有松口。

川离开我家的时候,我在门外悄悄对他说:“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,我肯定要出去的。你哪天走?”他说三天后走。我说:“好吧,到时候我跟你一起走。”他好像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但黑夜中看不清他的眼神。

“你会不会后悔?”他问我。

“不会的,如果不出去,我肯定会后悔!”我斩钉截铁地说。

我们就这样决定了“私奔”。

可是,当我真正决定要离开这个令我爱恨交加的地方,却在隐含兴奋的同时,也感到一种难以割舍的歉疚之情。尤其是对老五。

我内心挣扎许久,还是决定当面和老五说再见。那时的我,心情复杂之极。如果我不走,也许会和老五订亲,他帮我家还债,然后我们结婚,也许他会来我们家倒插门,我将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山村。对老五来说,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,也是他爱情的心想事成。如果不是川的回来,如果不是他鼓励我去上海打工,如果不是对爸妈“卖女还债”的逆反心理作怪,也许,我会心安理得地服从命运的安排,并将沿着这个安排一直走下去,直至坟墓。

但是,命运在最关键的时刻,又给了我另一个选择的机会,并且如此诱人——去上海,和自己曾经暗恋的人。我不知道换了其他女孩会怎样选择?也许会选择老五,因为他爱我胜过别人爱我。可是,那时那刻,我选择了对不起老五。对于自己的这个选择,我承认多少有些现实和世故,我对不起老五对我的一片痴情和真心。我知道,我这一去,留给他的终将是最深的伤痛。所以我想见他最后一面,做一个最后的告别。

我用两个晚上的时间,准备了一个别致的礼物,这也是我送给老五的唯一的礼物,我想给他留个纪念,给我们的感情留个纪念。

通过小芳,我成功地和老五见了一面。当然,是瞒着爸妈的。见面地点是在小芳家里,老五是和小芳的男朋友小杨一起过来的。那已是晚上十点多钟,小芳家是栋两层楼房,小芳和姐姐住楼上,她爸妈住楼下。那天刚好小芳的姐姐去了未婚夫家没有回来。而我和老五,就在小芳姐姐的房间里“约会”了。我坐在床边,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一盏台灯在他身后的书桌上幽幽地亮着。

二十多天不见,他更加黑瘦了。一见面,他就问我妈妈的身体好些没有,我说好多了。他说,本来想买点东西上门看我妈妈的,但又怕她生气,所以还是没敢去。他的话让我的心更加酸涩。这个真正爱我的男孩,他还不知道,他将会永远失去我了。

“我要走了,出去打工去……”我终于艰难地说出第一句话。“你去哪里?”他忙问。看着他忧伤的眼神,我把“上海”两个字硬生生换成了“老家”。我并非有意想撒谎,但我真的不忍心看到他眼里的痛苦,如果我说上海,聪明的他一定会联想到我是和川在一起了,他知道川在上海。

他眼里的忧伤越来越浓,他不再看我,而是低了头。“我真没用,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打工……”他难过地说。此时此刻,他没有埋怨我,而是自责。我的心在那一刻被揪痛了。我的泪水“刷”地掉了下来。我哭,他也哭。隔壁传来小芳和她男友的嬉笑声,而我和老五却相对哭泣。他的泪水里更多的一定是不舍和自责。而我的泪水,却是离别和愧疚之痛。

我尽量平静地告诉老五,我回老家去打工,可能时间会很长,让他不要等我。如果遇到合适的姑娘,就不要错过……

老五马上打断我:“你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吧?”

“我肯定会回来,我爸妈和妹妹还在这里的,我怎么会不回来。”我嘴里这么说着,心里却越发的心痛和心虚。我在撒谎,对一个爱我的男孩撒谎。可是,如果我不撒谎,又能怎样?我承认,这刻的自己十分虚伪。

他说,那我能给你写信吗?

我说当然可以的,我也会给你写信的。但现在我还不知道具体地址,我到了那边后,先给你写信,你再给我回信。

看看时间不早了,我把给老五的礼物拿了出来——一块白色的绣花手帕,上面有两只翩翩飞舞的蝴蝶。手帕是我做白的确良衬衫时多下来的一块布,我把它剪成了正方形,四周用缝纫机包了边,蝴蝶是用红丝线绣的,红白相配,十分醒目。老五接过手帕,在手里展开又叠起,叠起又展开,我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很难过。沉默了一会儿,他说:“我唱首歌给你听吧。”我惊讶地望着他,我从来没听他唱过歌。接着,他就用低沉的嗓音唱起来,他依旧不看我,低着头唱着——

在很久很久以前

你拥有我我拥有你

在很久很久以前

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

外面的世界很精彩

外面的世界很无奈

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

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

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

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

天空中虽然飘着雨

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

当年,齐秦的歌声流行于大街小巷,连我们农村也风靡不已。男孩女孩几乎都会哼唱他所有的歌。老五会唱,我也会唱。等他唱完,我也小声哼唱了齐秦的另一首歌《大约在冬季》。如果现在在电视剧里看到这一幕,我会觉得导演太煽情,但是我却真正经历过。因为当时,只有这两首歌最能代表我们那一刻的心情。

轻轻的我将离开你

请将眼角的泪拭去

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

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

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

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

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

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

没有你的日子里

我会更加珍惜自己

没有我的岁月里

你要保重你自己

你问我何时归故里

我也轻声地问自己

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

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

直到现在,每当听到齐秦的这两首歌,我第一会想到老五,第二就会想起那天晚上,和老五在小芳家楼上唱歌的情景。

歌唱完了,我们的眼泪还没干。而夜已经很深了,我必须回家了。我感觉眼睛有些肿,嘴唇也是肿的,因为那些天着急上火,嘴唇上起了一个大水泡。我当时还懊恼地想,我这个模样一定很难看,恰恰把最难看的样子留在老五的印象中了。我对老五说,我要回家了,后天我就走了。老五依然没有抬头,他一定不舍得我走,这一别,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了。空气有些凝重,我准备站起来了。这时,老五忽然吭哧吭哧地说:“我想……我想……”他依然没有说出想什么。

看他不好意思地样子,我伸出手掌,说:“要不你写下来吧。”他的脸涨得通红。然后,他很不好意思地在我的手心写下一个字的偏旁“口”,另一半他让我猜。我想可能是拥抱吧,但应该是提手旁啊,不该是口子旁。而且拥抱还是两个字。再说,之前我们在河堤上分手痛哭那次,已经有过拥抱了,现在他如果想拥抱我,还需要打哑谜吗?

我想了好一会儿,依然没想起来。就让他写全。他不好意思再写了,干脆说:“旁边是个……勿字。”啊——吻?

我一下子反应了过来,大窘不已,双手捂脸,简直无颜相对了。要知道,长到十九岁,我还从来没有吻过呢!

可是,老五已经站了起来,虽然我捂着脸,依然能够感觉到他热烈的气息,他在靠近我,与我只有咫尺之遥。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心跳如鼓,心脏里似乎藏了一只快要窒息的青蛙,它在“咚咚”地疯狂地跳动着寻找一个突破口。头是晕的,四肢是麻的,好像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脑海……

也许是电光石火,也许是天塌地陷的那一刻——我被他紧紧地抱住了,他的惯性让我倒在了床上,他压住了我。我只听到轻微的“咯哒”一声——他的牙齿碰到了我的牙齿,我的嘴里马上有了血腥的味道。那一刻的思维是混乱的,心跳、头晕、触电般的战栗、全身滚烫……还有牙齿碰牙齿的声音。天哪!接吻难道就是牙齿碰牙齿?

至今,我关于初吻的记忆,就是两个人的牙齿不停地“打架”。不知道我们的牙齿“打架”了多久。几十秒?还是几分钟?我听到小芳和小杨在阳台上说话的声音,马上清醒了,这是在别人家里啊!我使劲推开老五,我不敢看他,他也不敢看我,我们互相耷拉着脑袋,像两个做错事情的孩子,谁也不好意思看谁,我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,轻声说了句:我走了。然后就走出了房间,在阳台上和小芳他们打了一下招呼,然后逃也似的跑了。

之后,就再也没有见过老五。我把初吻给了他,最爱我的那个男孩。不知道他至今是否还记得,那个我们牙齿“打架”的离别之夜?他二十岁,我十九岁。回忆起这一幕,依然不知是甜,还是涩……

  1. 上一章
  2. 章节目录
  3. 下一章

章节 X